这日朝会后跟杨忠单独议事,还被杨忠提醒,叫他别总拿那副冷肃姿态吓唬朝臣。
杨坚不应,只如常议事。
“铜石岭的事,既然没有铁证,还是该暂时压一压。那天既然有人劫陈宣华的孙女,京城里没旁人敢如此,必定是为了徐坚。若这事再逼得更紧,怕会狗急跳墙。”杨忠在朝政上向来有耐心。
杨坚却不觉得,“铜石岭私矿的事,背后必是梁睿无疑,虽然没有铁证,深查下去,也能斩了他两条臂膀。至于徐坚的案子,梁睿想求的,无非是保住徐坚的性命,再图别计——父皇想必也知道了,洛州那边,这两天不大安分。”
杨忠沉吟,“洛州确实是个祸患,不得不防。”
“儿臣以为,洛州的事不宜再推。如今虽死守着虎阳关,难保梁睿不会设法跟北凉勾结,届时倘若北凉被说动,送回了太上皇,洛州一带、锦州一带,甚至那些还在观望的,必定望风而动。”
这确实是个极大的隐患。
杨忠肃容沉思。
太上皇被扣押在北凉,谁也说不准他会否被送回,何时被送回。
倘若真到了这般局面,没有军权在手,京城也不是牢固如铁桶,他父子二人必定陷入被动。太上皇两个儿子的死虽然被压得波纹不起,连杨坚都不知内情,但倘若太上皇归来翻出此事,以篡权的罪名声讨过来,梁睿那厮必定大兴风浪,再起祸事。
他父子二人被困淮南数年,虽有经营安排,到底有限。
届时局面如何发展,着实难以预料。
杨忠沉吟片刻,看向杨坚,“你如何打算?”
“徐坚的性命先留着,不能逼梁睿狗急跳墙。但铜石岭的事必得深查,梁睿摸不准父皇的意图,总会叫洛州闹出些动静,却顾忌徐坚,不会太狠。儿臣就以此为由,前往洛州,尽早平了祸患。”
“可时机还未成熟,怕会十分凶险。”
“再凶险也得去。梁睿能等,父皇却不能等!”
这确实是作难的事。如今他父子当政,虽有梁睿阻挠,总算形势尚可,能调动人手办些事情。倘若太上皇归来,形势就不好说了。
这种事,宜早不宜迟。
殿内半晌沉默,杨忠最终颔首,“按你说的办。”
杨坚应命。
两人心神稍稍松懈,这才发觉午时将至,便叫徐善传膳。
徐善应命入内,又禀报道:“贵妃娘娘和公主过来给皇上问安,因皇上和殿下在议事,没叫奴婢通禀。皇上,是否请贵妃和公主进来?”
“正好一道用膳。”杨忠颔首。
徐善自去传召,片刻后贵妃同公主进来,见礼过后,乐平公主瞧见杨坚,最先不满,“追了好些天,总算见着皇上了!这些天总也不见皇上到后宫来,是有事绊住了?”
“政事繁忙,得空再去看你。”杨坚近来心绪欠佳,只能搪塞。
“英娥这两天总在念叨殿下,说想去北苑玩,只是没人陪伴。”段贵妃笑得温婉,抚着乐平公主肩膀,“瞧皇上和殿下这废寝忘食的模样,想必是手头有要事,不得空。英娥再等两日,今日难得碰见你皇上,好生用膳。”
谢英娥颇听她的话,闻言入座,待宫人退出,亲自给杨忠斟酒。
在淮南的时候,府中四人也偶尔这般用饭。被谪居的败寇王爷没那么多讲究,除了韩荀等誓死跟从的长史旧臣,也就妻儿可以慰藉。每常他心绪欠佳、琐事烦闷,谢英娥便爱给他添酒,十分乖巧。
今日亦然,杨忠接了酒杯,方才为政事所困的阴沉稍敛,“英娥是越来越懂事了。”
“是越发懂事了。昨日姜老夫人进宫来问安,还说公主年近十五,这样懂事体贴,必得用心挑个好驸马。”段贵妃含笑,瞧见乐平公主正含嗔带恼地瞧她,笑容愈发端庄温婉。
第244章 无可替代的存在()
“是该留意,你多费心。”杨忠颔首,不由瞧了杨坚一眼。
杨坚正目不斜视地夹菜,面无波澜。
杨忠向段贵妃递个眼色,段贵妃瞧着杨坚,有些顾忌似的,抿唇轻轻摇头。
殿内片刻安静,还是杨忠开口了。
“铜石岭的事上,姜家也有功劳。若要去洛州,他那女婿的力道也得拿来一用。”杨忠停箸,望向杨坚,“明日贵妃会请姜琦入宫,你得空时,过去一趟。”
“去做什么?”杨坚终于抬头,皱眉。
这还用问?杨忠一噎。
段贵妃直觉杨坚面色有异,似跟杨忠置气似的,不似平常。没敢插嘴,只垂首不语,旁边乐平公主欲开口,也被她摇头阻止。
桌上气氛一滞,杨忠将杨坚盯了片刻,淡声道:“建章宫妃位空悬,人丁冷落,终非长久之计。殿下妃的人选,拖来拖去,总该有个定论。”
“不是已有人选?”杨坚稍有不悦,“儿臣已跟父皇禀明过。”
“她已经走了!”杨忠比他还不悦。
那日的事杨坚虽没提过,但陈宣华的孙女被劫走,又牵扯着铜石岭的私矿,一来二去,便将来龙去脉大抵摸清——得知独孤伽罗主动离开时,杨忠甚至还暗暗松了口气,连那枚长命锁的事也不想追究了。
杨坚哪能不知他的心思,声音更加僵硬,“她为何离开,父皇比我更清楚。”
硬梆梆的声音,丝毫没掩饰他的不满。
杨忠终于耐不住了,筷箸轻拍,“这是什么话?难道是朕安排她离开?”
杨坚站起身,退后半步,“即便不是父皇安排,她也是因那日建章宫的事才会离开。儿臣一直想问,那日建章宫中,父皇究竟跟她说过什么?”
杨忠冷嗤,“她难道没告诉你。”
“父皇何等威压,她怎敢说实话!”杨坚憋着满肚子的气,谈到朝堂正经事时还能不去想,如今杨忠主动提及,即便极力克制,不满愤怒却还是涌到了脸上,“儿臣只想知道,父皇如何威胁的她!”
父子二人都是冷厉的性子,陡然从其乐融融转为针锋相对,不止段贵妃,就连乐平公主都呆住了。她毕竟敬畏性情阴晴不定的杨忠,这当口没敢说话,只偷偷打量杨坚。
杨坚脸色阴郁,目不转睛,与杨忠对视。
没有喷薄爆发的怒气,但这种冷着脸的对峙,比吵架更让人难受。
杨忠最终冷哼,扭头向侧,瞧着明黄帘帐下的铜鼎,沉声道:“朕只有你一个殿下,不容有闪失。倘或她妖色惑人,傅高两府陪葬。”
“父皇!”杨坚大为意外,怎么都没想到,杨忠竟然会是以两府性命去威胁伽罗。
难怪她要离开,本就身处弱势,在建章宫如履薄冰,再碰上这样无耻的威胁,哪还愿意留在建章宫!
他脸上陡然笼了层寒气,“父皇即便不喜伽罗,又怎能以傅高两家的性命威胁……”
“闭嘴!”杨忠沉声打断,“越来越没规矩!”
杨坚胸膛起伏,强压怒意,跪地道:“父皇如何断定她会妖色惑人?当日拿下徐坚,多凭彭程之力,他之所以投靠,是独孤伽罗促成!儿臣知道父皇的意思,无非因她是独孤家之女、宇文家外孙,心存芥蒂。但母后从前就教导儿臣恩仇分明,皇上更是性情宽仁!他们必定盼望父皇能成为仁慈明君,而不是为报私仇而乱方寸。”
“放肆!”杨忠勃然大怒,“依你之言,朕不是明君?”
“父皇当然是明君。必会恩怨分明,心胸宽宏。”杨坚盯着他,倔强又冷硬。
呵!居然想逼着他做明君!
杨忠不怒反笑,“你珍重那独孤伽罗是不是?朕问你,倘若有人害死独孤伽罗,你当如何处置?”
“千刀万剐!”杨坚半点都不犹豫,旋即补充,“但不会牵连旁人。”
“朕却不同。”杨忠脸色阴沉,缓缓道:“朕不止会将凶手千刀万剐,也要让他尝尝痛失亲眷的滋味。朕不牵连独孤家女眷和高探微那几个孙子,是为朝政大局考虑,但是那独孤伽罗——朕明明白白告诉你,绝不能成为朕的儿媳!”
“但儿臣只要独孤伽罗。”杨坚脊背挺直,分毫不退,声音却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儿臣纵不能背着旨意强行娶她为妻,却可以紧闭宫门,不纳任何人做妃妾。父皇不喜伽罗,儿臣可以等,直到旧日恩怨算清,父皇解开心结。十年二十年,儿臣都能等。但那个姜琦,随便父皇怎么恩宠,建章宫的门,儿臣绝不许她踏进!父皇若还是执意,耽误的只会是姜琦。”
杨忠气得一拍桌子,“你敢!”
“儿臣说到做到!”
杨忠一时间难以接受伽罗,他可以设法化解。甚至若迫不得已,可以拿伽罗那位叫戎楼的外祖父做筹码。但陈宣华的那孙女,怎么样嘉奖都行,却休想再进建章宫!当日铜石岭上,若非陈宣华父子在那里,若不是有姜琦的事掺和其间,伽罗也未必能顺利逃脱。
纵然姜家扶持他父子二人,劳苦功高,理应重用嘉奖。
但这个芥蒂,却已深深刺在心上。
父子俩剑拔弩张,彼此都不肯退让 。
杨忠花白的胡须微颤,拿这个脾气跟臭石头似的儿子没辙。这些天杨坚虽在政事上稳重如旧,但私底下颇消沉焦怒,他是知道的。到底心疼儿子,满腔怒气发泄不出来,杨忠憋了片刻,才道:“朕也告诉你,建章宫的门,那独孤伽罗也休想踏进!”
说罢,甩袖起身,沉着脸到内间去了。
杨坚将话挑明,没心思再用膳,也自告退。
段贵妃满脸的笑意早已僵在那里,见父子俩不欢而散,同乐平公主交换个眼神,她自去内间劝说杨忠,乐平公主丢下碗箸,追着杨坚出殿。
秋末的皇宫; 冷风萧瑟; 今日浓云堆积天气阴沉; 格外清冷。
杨坚出来得匆忙,忘了带上落在麟德殿的披风; 出殿门时尚未发觉,快步走下丹陛,才察觉迎面扑来的风冷冽如刀,撕开衣裳直往身上钻。他倒不惧这点寒意; 拢着满袖寒风,逆风疾步; 任由寒风浸透全身。
触目所及,殿宇飞翘; 恢弘庄重; 半旧的金砖铺向远处,暗沉萧然。
裴矩匆忙跟着,忽听后面有清脆女音,回头一瞧; 乐平公主正小跑跟了出来。
她是随段贵妃一道从仪秋宫过来的,身边没带随从; 这般扑入深秋冷风里; 形单影只。
裴矩犹豫了下,见杨坚大步走远; 回头一瞧,乐平公主已经跑近跟前。她倒是记得裹了披风; 然而秋风肃杀,这般小跑过来,脸颊也吹得泛红。
见裴矩呆站在那里,乐平公主发急,“愣着做什么,追啊!”
裴矩应命,知道杨坚盛怒时不愿有人打搅,反倒更担心仓促追出来的乐平公主,只好刻意放慢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乐平公主身旁。
出了银光门,杨坚腿长步疾,身影早已不见。
裴矩只瞧见杨坚出门时黑着脸,步如旋风,见公主追得紧,不由疑惑道:“殿下这是……”
“皇上跟父皇吵架了!”乐平公主倒没隐瞒裴矩,“为的就是那个独孤伽罗。对了——父皇说她已经走了,是怎么回事?”她也顾不得公主的端庄仪态,跑得气喘吁吁,脸蛋泛红,觑着裴矩,颇含好奇。
裴矩只好道:“重阳那日,殿下带着傅姑娘去登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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