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年转过身。
来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憔悴女人,满面怯懦,头发已经花白了,手上提了一袋子水果,见他回头,她似乎被吓着了,脚步骤停,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
“你找谁?”林元年问这个看起来胆子很小的女人。
“我、我、我找李真真。”女人结结巴巴地说。
林元年扭头看向紧闭的办公室门,“她啊……”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红着眼睛的李真真出现在门口。
林元年看向她身后,见刘君酌的俊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就对李真真说,“有人找你——”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李真真满脸愤怒地撞开他走了出来,狠狠地推了憔悴女人一把,“王雅梅,你来做什么?你这个白眼狼,当初何叔给了你一套房子住,你现在又买了一套也不肯还,你还好意思来?”
“我想还的,可是他们都不同意……是我对不起何叔,也对不起亭亭……”王雅梅一脸歉疚,跟小媳妇似的抹起了眼泪。
李真真气得很,“房子是你的,当时登记了你的名字,你如果肯还,自己还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听他们的意见?”
“这是夫妻共同财产,而且我儿子和女儿都说,他们也有份……”王雅梅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低下头,“我正在赚钱,等我赚到了——”
李真真尖声打断了她的话,“不用等了,何叔已经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了!你这个白眼狼,现在放心了吧,再也没有人需要你还房子了。”说完鼻子发酸,又开始流泪。
“什么?”王雅梅蓦地抬起头,怯懦的脸上满是震惊,“怎么会,前几天还好好的,他下楼卖水果,我见过他——”
李真真听她提起前几天,失控地又推了她一把,“你给我滚出去,以后别来找我了!”
说完,不再理会王雅梅,又抹了一把眼泪才看向刘君酌,带着鼻音说,“刘先生,你跟我来吧。”
刘君酌淡淡地瞥了王雅梅一眼,跟在李真真身后走了。
林元年看了叫王雅梅的女人一眼,心中暗自摇头。
看这女人的面貌和穿着打扮就知道,她的日子肯定过得不好,而且在家里估计没什么存在感,也没什么话语权。
说真的,一个有房子的鹏城土著活成这个样子,实在丢脸。
他又看了提着水果失魂落魄地站在走廊的王雅梅一眼,起身跟了上去。
路上,李真真平静了些,这才对刘君酌说道,“刘先生,带亭亭的侄女回来和帮亭亭三哥脱罪这两件事,我帮不上忙,就听你的,麻烦你包办了。但是照顾亭亭和处理……”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了,“照顾太太和处理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吧。我小时和她很要好,我希望能帮她做这些事。”她不肯说出“后事”这两个字,就用了“之后的事”代替。
刘君酌讶异地看了李真真一眼,他认识的人很多,可是善良如李真真的,还是第一次见。
想了想,他说道,“何老先生是因为受了我的邀请才出事的,还是由我来办吧。只是何老先生的事,是瞒着那位何小姐,还是告诉她?”
植物人还有思维吗?还能听懂外界的话吗?若是听懂了,会不会大受刺激?
“告诉她。”李真真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眼泪,“亭亭不喜欢别人瞒着她……这么多天了,她肯定很急着想知道何叔的消息,她和何叔关系很好。”
林元年加快脚步,“恕我直言,既然何小姐和何老先生关系好,骤然告知她这个消息,会不会不好?”
刘君酌也看向李真真,他也是担心这个问题。
“我了解她,她是一定要知道的。”李真真低声说道,“也许你们会以为我冷漠,但事实上,我宁愿亭亭陪着何叔去了,也不希望她继续煎熬……她要是知道连何叔也因为她……她……”
李真真说不下去了。
刘君酌和林元年刚才见过李真真的表现,知道她实在不是个冷漠的人,便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刘君酌开口,“要是我,我也要知道结果,然后早早解脱。何小姐是何老先生的爱女,想来也有这样一份魄力。”
“其实,何小姐是植物人,未必有意识,说与不说,区别不大。”林元年开口。
大家的意思都是直说。
三人去了何亭亭的病房,由刘君酌进去说。
李真真坐在走廊外的长椅抹眼泪,林元年觉得去告诉一个植物人她的父亲去世了,实在是一件伤心事,所以宁愿看李真真抹眼泪,也不肯进去。
刘君酌站在病床前,默默地看着床上瘦弱得不像个成年人的少女。
她不像别的植物人那样脸色灰白发青,而是多了一份活力,鹅蛋脸上带了丝丝红晕,许是因为无|欲|无|情无思,她脸蛋显得很年轻,完全不像和他同龄的,倒似是少女。
想来何老先生对这个女儿,真的倾尽所有了,不然也不能让她保持这样好的光景。
他目光深深地看着这个叫“亭亭”的女孩,慢慢用视线描着她美丽的五官。
从两弯柳眉,到秀挺的俏鼻,再到小巧的嘴儿,真真的恰到好处,叫他看着就满心熨帖。
真不愧是何老先生的女儿,生了一张让他看着很顺眼很神清气爽的脸蛋。
若是她能平安长大,一定是个迷尽男子的美貌少女,或许,她还会被她的爸爸教得博学多才。
真是可惜了。
刘君酌压下心中的怜惜,喟叹一声,却忽然想到自己。
和她相比,他是幸还是不幸呢?
他出身京城的高官家庭,从小什么也不缺,只除了要和讨厌的王建云玩。
六岁那年,他被母亲逼着陪王建云玩,不得已就玩了捉迷藏。
当时他不想和王建云玩,就决定躲好一点,最好躲过一天。为此,他爬进了大院子的一户人家里,躲在人家主卧的衣柜中。
后来有人来了,一男一女,他从衣柜缝隙里看出去,惊得差点叫了起来。
那个女人是这房子的女主人,对他和大院里的小孩子很好很和善,可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此刻竟然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在搂抱亲嘴。
他吓坏了,不敢出声,只直愣愣地看着。
没一会儿,卧室里的那对男女竟亲亲摸摸着,脱了衣服办起事来。
刘君酌吓得闭上了眼睛,可是那呻|吟声、喘|息声和大床有节奏的咯吱声,却还是传进他的耳朵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呻|吟和喘|息声正盛,门忽然被“砰”的一声踢开了,紧接着这房子的男主人愤怒的声音响起,“不要脸的狗|男|女——”
他当时吓得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见证了一出闹剧。
当男主人拿着刀子,手起刀落,把那个陌生男人紫黑的、软趴趴的下身给剁掉时,殷红的鲜血溅起来,飞入衣柜——
场面实在太过血腥,太过可怕!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尖叫起来——
男女主人的闹剧早引了大院很多人过来关注,他的父母当时估计在楼下,听出他的惨叫声,飞快地上来,把吓坏了的他抱回家。
后来,他烧了三天,醒来之后再也不肯靠近那栋可怕的房子了。
家里的长辈对他比过去好了几倍,只是看着他的目光总是欲言又止中带着愧疚。
他不懂,除去在柜子里看到的可怕的事,他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因为他的母亲再不像过去那样总是逼他和王建云玩了,即使偶尔逼,家里其他人也会帮他。
他慢慢地长大,收到不少女孩子的情书,听到不少女孩上来告白。
可让很多少年脸红心跳的事,对他来说是一种煎熬。
他总会忍不住想起那恶心的呻|吟声、喘|息声和大床有节奏的咯吱声,以及那软趴趴的紫黑东西被刀子剁掉的惨剧,然后对女人避之不及。
到他十四五岁,和他住在鹏城的小叔每天早上都跑他房间,关心他的床铺和底裤问题,说要帮他洗衣服。
之后变本加厉,给了他好几张来自日本的*****。可他看了就直犯恶心,脑海里自动播放六岁那年躲在衣柜里看到的一切,然后吐了出来。
他的小叔背过身体去抹眼泪,之后就再也不给他看那些东西了。
到过年回家,他看到他艳冠群芳的妈妈硬生生老了几岁,和他爸爸总是吵架。
到他三十岁了,他比常人苍老的爸爸悄悄跟他说,不喜欢女人,就找个男人吧,好歹有个伴。
他想起男人更恶心,那样紫黑的软虫……他当场就吐了出来。
从此以后他就清静了,他觉得那样的日子很好,可是挡不住他的家人、他的朋友,总用惋惜的目光看他。
五月的风从窗外吹进来,仿佛有海的味道。
刘君酌慢慢从回忆里回神,低头看床上的少女。
他和她,真是同病相怜。
只是,他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并没有什么遗憾,他把热情放在自己喜欢的事业上,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开心。
很多人说他没能遇上喜欢的少女爱一场,是一件很遗憾很可惜的事。
他体会不了和一个女孩相爱的美好,所以他并不觉得惋惜。
刘君酌苦恼地叹了口气。
何老先生的消息,要怎么和眼前这个把灵魂遗落在旧时光里的女子说呢?
刘君酌走向窗外,看着繁华的城市怔怔出神。
过了良久,他回到病床旁,干巴巴地开口,“这个城市发展得真快,不过三十年,就从一个小渔村变成了国际化大都市。”
说完,他觉得太生硬,便顿了一下,叹了口气,继续加了一句,“可惜了。”
说了那样一句话,他又沉默了。
可是刘君酌知道,那些话,总是要说的。
于是,他蹲了下来,看着何亭亭的面容,缓缓开口,“何老先生……”
他说了四个字就说不下去了,他觉得病床上的少女仿佛在用哭泣的目光看着自己,在用嘶吼的声音催促着自己,他一向无畏的心中产生了怯懦。
过了很久,刘君酌重新鼓起勇气,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羊脂白玉打磨的手镯,握住何亭亭瘦弱的手,把手镯套进她的手腕上,
“你爸爸得了三件宝贝,给你一个手镯,给你二哥的女儿一个玉佩,给你三哥的儿子一个吊坠。”
刘君酌说得很艰难,说完之后忽然记起,两年前向来倔强的母亲跟他说“对不起”三个字时,为什么说得那样慢,那样沉重。
他怔仲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把该说的一口气说了出来,
“何小姐,抱歉,你的爸爸,何老先生他……很不幸,在墓中去世了。……我答应了他,会帮你三哥了结官司,会去美国把你未成年的侄女带回来,会继续让人照料你,如果你不幸去世,会负责料理你的丧事。”
总算说完了,刘君酌低垂着头,感觉心里塞满了棉花,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这时心电监护机突然响起“嘀嘀嘀”的尖锐报警声,他马上抬头,愕然地看向何亭亭。
她的眼角,缓缓滑下一滴眼泪。
他飞快地伸出手,接住了那滴温热的眼泪。
李真真和几个医生冲了进来,推开他,飞快地给何亭亭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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