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石崇走出十步,那使者长身一揖:“使君博古通今,还请三思。”
说完,便姿态倨傲飘然而去。
如此绿珠心弦一颤,方知石郎此语只怕是惹了祸端,她蹙起娥眉凝眸折花,手上微抖,竟将那打着朵儿的芍药掐不出绿茎,陡然落地,她可惜地一叹,石崇一转角,珠翠阁楼尽头,红香温软处,春光明盛,佳人绮绿罗裳花间悄然,流纨之腰恍若一缕哀愁闲怨。
乐湮得知孙秀之事后大感意外,遂更加耐性地将绿珠的事迹查了查,可那书本虽厚,却因为史事过于冗杂,对于绿珠只寥落地提了几笔,且全程依托于石崇之上,只道这美人,坠楼而死
坠楼而死红颜枯骨,繁盛可抵一个辉煌时代的金谷园将走向消亡。
她突然想到那东汉的店小二说过的一句话——
这世间,唯美人与名将,得天妒之。
霍去病将星已陨,如今这红颜,怕也是真个保不住了。
思及此,乐湮惆怅地三叹。白秀隽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悄然走到她的身畔,乐湮亦未曾察觉,他只见眼瞟了下那本书,便皱着眉道:“这书里所记载的,便是山河之经纬、天下之行脉?”
恍然大惊的乐湮赶紧将书收回乾坤袋,她垂着眸不言不语,白秀隽冷声又问:“那些术法,那些奇特的能力,都是那个姓姬的给你的罢?”
是。
乐湮没有作答,很明显,对方那句话并不是个简单的疑问句。
“你到底要做什么?”
乐湮仰起头与他对视,白秀隽森寒如练的眼凌厉得削铁如泥,她灿烂地笑了,白秀隽心头酸软,他俯下身将乐湮嵌入环中,低声问道:“你想要做什么,我陪你。”
还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呢。乐湮慢慢一笑,“你信不信,我是宋玉的女儿?”
她是宋玉的女儿,即便那人始终不说,即便那人总是对自己的来历三缄其口,可是他谈论起楚国名人之事,对宋玉总是寥寥数语代过,却要她背诵那些晦涩拗口的神女赋、高唐赋,以她的伶俐,怎么会看不出来?
闻言,白秀隽将她更紧地搂在怀中,“我信。”
乐湮又哭又笑:“真是个笨蛋,我都把你骗来了,你怎么还信我?”
“以前是骗。”白秀隽苦笑地自嘲了声,“现在,是心甘情愿。”
真无奈啊,他明明狠心冷清,杀人不过眨眼转瞬之间,血濡缕,溅五步,怎么竟会被个丫头打动了呢?明明,她还未成年。
“那如果我只是想跟着他,帮他完成夙愿呢?”
“若你把他的夙愿当成你的夙愿,我便把你的夙愿当成我的夙愿。”
乐湮泪沾衣裳,嘤嘤哭泣出声。有谁会把谁奉若珍宝?白秀隽与她一般,是无根无依之人,两根孤零零的火柴,就着一起取暖罢了。
但彼时乐湮不知道,她自己是根火柴,而白秀隽却是她头上的那块红磷。
溯时大人每日苦逼悲催地待在树荫子里,纵然金谷园又香又大,它作为一只神鸟,也是会觉得腻味的好不好?尤其它现在可想念乐湮了,分明就在眼前,可主人就有吩咐——她是暴徒,不可亲近!接着就有流言——它不能和乐湮一块玩耍,否则就短命!
以上流言全是碧珑说的,与主人无关。
它真个是要被碧珑给气死了,恨不得一爪子挠得她站都站不起来!
但碧珑无法与溯时心意相通,每日看着它那憋屈的小眼神儿,不知其意,但也懒得管一只破鸟,倒是孙秀风波过后,碧珑也悄悄问了下溯时:“族长好歹算是宋丫头的哥哥对吧,那白秀隽要带走宋丫头一定会来问族长讨要她的对吧,你说,宋丫头在族长心里到底是绿珠呢,还是那数十个绫罗加身却并未得到半分真心的美婢?”
溯时登时大叫:“绿珠!”
其实它想说的,意思是在主人眼里,乐湮绝对是绿珠般的存在。可是憋屈的溯时大人每次吐字不过五个,它很失落。碧珑自以为是绿珠来了,当即四下一望,但见一株楝树背后,翠色叶光幽静摇曳,淡紫色的朵儿参差点缀,错落如绮,树下飘出一卷衣角,正是绿珠素日爱穿的水湖翠。
这时候,溯时也很显然注意到了。不单单是这个美人,还有美人的压抑愁闷的泣声,也一一落入了听觉灵敏的溯时大人的耳中。
石崇招惹了孙秀,以绿珠那七窍玲珑的心肝岂能不知?
上次使者风波过去,孙秀又接连派了几波使者前来讨要绿珠,言辞愈发放诞无稽,甚至有侮辱之意,石崇愈发大怒,只要孙秀再有人来,一律扫地出门,金谷园与他们不容。
碧珑小声道:“看来这被视为掌上珍珠的绿珠美人,其实也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风光。”
身后西阁,姬君漓沏茶的手一顿,滚烫的热水飞溅出,手背上红了一大片,原本便缠着绷带,这下又要换了。他苦涩地一声叹息,仰面凝视着屋顶那重檐叠嶂之下的细腻雕纹,眼前暗影重重,他叹息道:“若有一日我反悔,你一定不要原谅我。”
那房梁之上迤逦凤尾之间,仿佛有她最娇憨纯美的笑靥,永永远远的十四岁。
整个金谷园已是山雨欲来,大厦将倾。
黄昏时,不知从哪处桃林里渡来一管笛音,缠绵若诉,闻者潸然。
天色将暮,圭璧笼光。乐湮与白秀隽放马归来,将马匹交还家仆之后,两人笑得一脸甜蜜,不期然与一人相遇,他只影形单,脚步徐然,端凝而稳如泰山。
“丫头。”姬君漓的喉结动了动。
乐湮脸上笑意尽失,白秀隽在身畔紧了紧她的手,乐湮小声道:“白家哥哥,你先走一步,我和他说几句就来。”
白秀隽方才点了点头,只是临去之时,还皱着眉回望了乐湮一眼,乐湮笑得温柔,意在叫他安心,白秀隽弯了薄唇,才悠然离去。
第37章 姬君漓=倔驴()
弦月初上,姬君漓始终无言地立在柳下,缠雪绕檐,身后千红纷扰花雨如洒,贝阙珠宫鳞次栉比。只他一人,繁华尽处,古林幽邃之中,清测的一方剪影如画。
尽管心湖仍是无可抑制地褶皱起来,乐湮却镇定地抿了抿唇,她踱步而近,负着双手淡然道:“你要说什么?”
生硬,冷淡,决绝。
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她明明是天底下笑靥最明媚的女孩,是翻手拘不住的水,覆手掩不住的光。
她明明曾那样依赖他,信任他,喜欢他。
湖心的一点波光不遗余力地晃着,将月色切得斑斓,两岸的脉脉温香轻馥窈窕,恍若南柯。
“丫头”姬君漓这一声唤得隐忍痛苦。
乐湮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看着他痛苦的神色,终是不忍,“既然说不出来,那就不必说了。如今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决然扭头,她想要踅身不顾。身后那男子压抑的嗓音一如昨日磁沉,宫商如故,弦音却已不复:“我叫姬君漓。”
乐湮脚下一顿。
她睖睁了会,以前她不甘心地要问他名字,他总说她胡闹,后来她不问了,他几番欲言又止。时至如今,她与他已经斩断纠缠,他却终于脱口而出。说不清是欣喜,是释然,还是惘然。
乐湮皱着眉,“姬、君、漓。”他想答应一声,至少他不算枉顾年华,乐湮又道:“很好听的名字,很衬你。其实你也一直觉得‘冰激凌哥哥’这五个字很难听吧,过往是乐湮不懂事,叫你为难了。”
这生疏的口吻叫姬君漓浑身一颤。他从不觉得难听,更不曾有过为难。她为何这般说?
“还有。”乐湮口气不善地道,“你既然说到名字这个事,索性今日也就说清楚了罢,宋夕照这个名字,是你给我的,我如今还给你。”
“我一点儿也不愿姓宋,抛弃我的人,我也,绝不留恋!”
绝不留恋,说得正是宋玉,和他。
他真怨自己听不懂她的话里有话。
夜色下的新柳枝桠茂盛,不留意之间,指尖已然陷入了木中。
永永远远地站在柳下。
柳下,留下。
他私心里如此渴望与她在一起,可这么一副残缺破败的身子,怎么耗得起这份深情?
丫头,我其实早就悔了。但是你,一定不要原谅我。
姬君漓慢悠悠地扶着重重华林回到阁楼,手将抚窗棂之上,陡然胸口一热,便吐出了一道血来。猩红的颜色将雕花窗棂染得凄然灼艳,溯时一见主人吐血,扑棱着大翅膀子从柳树上扑过来,脑袋一下撞到了窗上,倒栽葱又摔在了地上。
姬君漓扶着窗的手颤了两下,他勾着唇苦涩笑道:“怎么还是这么蠢?”
将眼泪团一团,溯时委委屈屈地说:主人,你叫我说你什么好,怎么这么固执?你知不知晓,丫头每天在屋子里整宿整宿地哭,你知不知晓,那个白秀隽对她有多好,你知不知晓,再过几日下去,丫头的心都不在你身上了?
“我知。”姬君漓强忍着翻腾的血气,闭了闭眸。
溯时简直是忍无可忍:那你还放任他不管?主人,害你变成这样不得不离开丫头的难道不就是他白秀隽吗?他奸诈狡猾两面三刀,主人你怎么竟然任由他春风得意?
他心不甘。可是,如果那样乐湮会好受些的话,他成全。
“碧珑呢?”
溯时撇了撇嘴暗暗道:主人,事到如今你还把那个纸片人留着,这不是更加膈应丫头吗?
姬君漓皱着眉沉声道:“我既然造出她,便不能轻易撒手不管。”
哼,对丫头你便一撒手撂挑子了!主人,论起心肠之狠,谁又比得过你?
太岁头上拍板儿砖的笨鸟意外地没有收获主人的飞针,但是这种情景之下,它宁愿被主人生气地扎几下好吗?!溯时大人悲啊。
绿珠日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面容清减,石崇如此钟爱于她,自是留意到了,梳妆楼的明月升了九天之高,宛如披在清瘦美人身上的一缕染着檀香的薄纱,她正幽怨地卸着妆。
石崇走过来将美人揽入怀中,绿珠小嘴儿一扁就是不说话,石崇暗暗叹了声道:“怎么了?”
绿珠握住石崇之手,明眸里坠着两滴清露,“石郎,无论如何,绿珠定不负君!”
石崇大奇,“好好儿的怎么说这个?”
背城花坞得春迟,冻雀衔残尚未知。她日日在秋千架上吹笛,哀怨缠绵之音满金谷园散落得到处都是,难道石崇便不知?到底是不知,还是太过自信?
绿珠不再多言。
翌日,她单独约见姬君漓。
同在金谷园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姬君漓与绿珠已有过数面之缘。他久居此中,一点离意都没有,本是奇怪的一件事,但是石崇有钱,食客三千也供养得起,众人也没有多心。
焚香端凝而坐,姬君漓续续地奏着一张古琴,绿珠以笛音相和,一低一高,琴声低迷,笛音清越,但两股灌注其间的情感,一落寞一哀恻,倒也相得益彰。
秋千架翠色隐隐,花雨成阵,斑驳了洛阳的累世繁华。
金谷园中,纷纷如潮的部曲、家仆、姬妾、婢妇,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没有人去寻找这笛琴的主人,这种盛世繁华里的颓靡实在哀感顽艳,俱都沉浸其中不可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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