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去寻找这笛琴的主人,这种盛世繁华里的颓靡实在哀感顽艳,俱都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了。谁又曾想到要分一树花,拂一帘柳,穿越落红无情,寻着一迹芳踪?
乐湮倚着南阁楼的红漆雕栏,听着这声,手心不由得握紧,指甲掐入了肉掌之中,顿时一片淋漓模糊。眼前的舞榭歌楼、朱甍碧瓦起了浓雾,翻涌之间隐约不清。她把名字都还给他了,却不肯将乾坤袋、碧竹箫一并也还回去。无奈得头疼,她还是那个黑心肝的臭丫头啊!
许久之后,绿珠将唇边的一只玉笛取下,幽幽渺渺的笛声顺着春风卷成满园风流,姬君漓十指按弦,琴音绕梁终绝。
“姬郎倒是可以一吐真言的知音。”绿珠脸色苍白地笑了笑。
姬君漓不动声色地一指勾弦,“铮——”一声金戈铁马、杀伐铿锵之音,他启唇道:“如此,可还算是知音?”
“自然是。”姬君漓面色一凝,绿珠苍白的脸色宛如清净无尘的栀子,“你的外表是九丈玄冰,可我穿透这琴音窥测到的你的内心,是一片死水的岑寂。姬郎如此厌世,为何偏在红尘行走?”
偏在红尘行走?他一点也不希望这样。可是这条路已经走得太久了,失了毅力之后,却连退去的勇气都没有。他尴尬地杵在千年时光里,不进不退,步履维艰。
绿珠也不想与他为难,她沉吟了番,幽幽道:“若是,我能将香丝履交还姬郎,姬郎可愿完成绿珠一番心愿?”
得来全不费工夫。就连姬君漓也是微微一愣,绿珠的语气郑重,显然不是玩笑,他答道:“什么心愿,但讲无妨,若有用得到姬某的地方,定然义不容辞。”
“也不算什么难事,就是绿珠一生得石郎倾心相待,本已不枉此生。”她将自己的小腹望了眼,眼神平静而温柔,“只是这笼中的金丝雀儿,却时时想着外边广袤的天地。姬郎可否答应,绿珠身死之后,将绿珠的骨灰撒向这九州之涯、五湖之滨?”
虽是要经历一番跋山涉水,可绿珠觉得这对于姬君漓而言不过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此刻姬君漓又断断续续地拨起琴弦来,低眉专注,眸色深幽如谷,“好。”
第38章 金谷园的黄昏()
绿珠撑着案角起身,又对姬君漓施了个礼,曼语盈盈:“多谢姬郎眷顾。”
说罢,她便辞去。一转身之际,泪眼迷离,轻道婆娑。
姬君漓将缠在手上的绷带一一解开,一圈一圈,狰狞的伤口曝露阳光之下,依旧是血肉模糊。
碧珑问他:“族长怎么不上药呢?”
要怎么上药?他根本就不愿意忘记。正如她一样,是他永不愿愈合的一道伤。
晴光被最后一丝暮色吞没,夕晖将金谷园涂抹得均匀昏黄,然后渐渐扯上深暗的帘拢,盛园里,最后一瓣落英飘下。
赵王伦遣兵包围了这里。
石崇倒茶的手在听到部曲禀告的声音之后,又从容地放下,对岸绿珠已经哭成了泪人,石崇低声叹息道:“绿珠啊,我今天因你而获罪。”
部曲看得不忍,悄悄退了几步,走下阁楼去。
绿珠嘤嘤哭了几声,她将眼泪拭干,下一瞬眸中芳华尽敛,变得清雅出尘,“石崇,为富不自安,恃强斗狠,其罪一。”
这话一落,石崇那向来悠然从容的脸色变了变,他从未想过在这金谷园中第一个出来指责他的会是如此弱不禁风的绿珠。一时间竟然心慌意乱,他仓促地望着她,绿珠眼底平静,宛如苍翠欲滴的萤石华美而坚硬。
“石崇,视人命如草芥,劝酒杀人,翻脸无情,其罪二。”绿珠的樱唇里,有一日吐出来也会是伤人之语,他从来不知道。
可是他却是如此的,无法反驳。
“石崇,为富不行仁义侠举,贪图享乐,全然不顾金谷园上千性命,任风雨萧条,百事俱废,其罪三。”
贝齿朱唇,字字清晰,无所遁形。
石崇无奈一笑。
绿珠说完这些话,又擦了擦眼,她明眸里笑意微漾,睫毛是粉彩如幻的蝶翼,扑扇着一点点娇羞婉转的深情,“石郎,你看,你就是这样不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而我偏就、偏就喜欢你,这是绿珠的孽缘。”
“不是。”石崇有些痛心,将墨峰眉攒成一线。
“但请石郎放心,绿珠说了不负君,那便不负。”绿珠慢悠悠地起身,将绿得与身后碧树泯然一色的广袖留仙裙挥了挥,夜色浑浊,只剩月光飞舞。
绿竹芳草,河渡轻舟。初见那日,他也是豪阔疏朗,眉眼俊挺,飒爽而笑。一叶轻舟涉水而下,白衣男子当风而立,潇洒如淋漓写意。绿珠洗濯之手顿住,心跳乍失。
明珠十斛,买的不是绿珠,是绿珠的心。
“石郎,你怎么啦?”
纤纤玉手在眼前晃了晃,石崇方觉自己已然失了魂魄,他怔然回神,但见绿珠巧笑盈盈而立,笑容绚烂,他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绿珠赧然地将双手缩回袖中,低眉道:“石郎,你现在看来是活不长久啦。”
她看起来像是个娇憨的少女,可是这话说得端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石崇惊讶地张了下颌,正奇怪着,绿珠道:“不过你放心,绿珠怎么舍得叫石郎你独自上路呢?”
然后语气陡然凝住,掷地有声:“愿效死于君前!”
“不要!”石崇方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他急惶地起身,绿珠将笑靥盛放,宛如芙蕖般,自接天莲叶之中绡纱迤逦,飘洒如画,娇柔地仰面后倒,一坠而落
该死的他怎么没注意到,绿珠从来温驯可人,不会说这些奇怪的话。
他怎么没有注意到,绿珠说话间,已经倚住了阁楼旁的直栏横槛之边。
这动魄惊心的一幕!
阁楼下的部曲们亦是心魂巨颤,石崇全然了忘了什么风度姿仪,他尽全力扑上前,抢住了绿珠飘舞而下的最后一片衣角,“嘶——”丝帛裂损之音突兀凄凉。
“不要!”石崇咆哮嘶吼,一只手静止在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佳人远去。
绿珠仰面坠落,如鸦的长发挥挥洒洒,像落了无数青墨,绮绿衣裳,罗红粉面,两弯罥烟眉,一丝含情泪。破涕为笑。
金谷园里繁芜褪尽,秋千架的疏影恍惚,春水映带,澄澈如练。万丈琼楼,骤然颓圮。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尤似坠楼人。
姬君漓的面前放置着一双精巧的丝履,正是绿珠方才差人送来的,他低声一叹,“天下的女子,是否一般的决绝?”
碧珑了然笑道:“族长问我吗?哦,我觉得肯定不是,至少我就不是。”
“你不是人。”姬君漓淡然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碧珑抚着秀发的动作一顿,登时气得直跺脚:“族长,你怎么这么欺负人!”
溯时再补一刀:再强调一下,你不是人!
当然,溯时搁心里说的话碧珑是听不到的。
碧珑只是将神色正了正,躬身问道:“那么族长,如今石崇就要倒了,我们怎么办?”
溯时大人翅膀子一招:那能怎么办?跑呗!
岂料它家素来关键时候出人意表的主人果然道:“不行。”溯时一脸无奈地叹息,他家那无良主人道:“我答应了绿珠帮她收尸的,姬氏的族长,决不能言而无信。”
溯时跺脚:迂腐!刻板!顽固不化!
嚣张怪吼一通,陡然右翅膀下三寸处,猛然钻心地疼!操蛋,又拿针射我,你能不能有点新的创意?
“啾——”也不见主人怎么出手,毛就落了几根。
“哦痛!”溯时大叫。
姬君漓坦然地道:“这是溯时的羽毛,你拿一根,以后和它交流好了。”
shit!stupid!谁要和她心灵相通?!
溯时恐惧地发现,过个穿着绿魔鬼衣裳的女人已经不怀好意地向它靠过来了。
紧跟着便有消息传来,绿珠坠楼身死,石崇也被囚车带走了。金谷园顿失其主,一时慌乱纷纷,抄家之人即刻四院各处搜了个遍,连带着那些貌美的女子们一一获罪株连。
乐湮和白秀隽两人跑出楼阁,一路上冷兵器见了数十把,皆是官兵冲进来了。白秀隽武功不错,但双全难敌四手不说,还带着乐湮,遂一路边打边退。
明明已经是抱头鼠窜了,乐湮陡然想起来:“他他们还在金谷园!”
白秀隽此刻无暇分神,交手正激烈,乐湮迅速钻进草丛,决意溜道儿往姬君漓的住处去,血光火光,煞气冲入牛斗之间。白秀隽尚且只能自救,见乐湮遁走,虽是惊怒,却也知道这样是对的,那个男人应该能保护她的。
乐湮遁入西阁,这边廊下也密密匝匝地聚满了官兵,逡巡往来,逢人便不是抓就是砍,乐湮吓得心魂两散,匆匆地便不知道冲入了哪个房间。
一进门便又掩上,她知道自己此刻已经身陷险境,心中七上八下,跳得很厉害,夜色之中,映着外边熊熊燃烧的火把光亮,隐约能看见几分屋里陈设的轮廓,夜里,有一人低沉的声音恍若优雅的古琴:“丫头,你先离开这里。”
是姬君漓!
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乐湮一下子哭泣出声:“你、你在哪儿?”
那人的声音再度传来:“丫头别慌,用我教你的法子,你先离开这个时空,我记得去找你。”
第39章 情敌路窄()
慌张地伸出手,想要在阒不见人的暗夜里拉住那人一把,却空无一物,乐湮急得眼泪直落。
“丫头。”那人仿佛笑了一声,“哭什么,我一直在。”
乐湮怕外边的人听到自己的哭声,只能用牙咬住自己的手背,发出几道长长短短的呜咽声。
“丫头,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你吹曲子就好。”姬君漓清幽的声音愈发空寂冰凉,最后归入虚无再也无从得听。
难过地呜呜了几声,乐湮依言幻出碧竹箫,抽噎之间吹得调不成调,门外传来用剑砸门的嘈切之音,乐湮倚着门框的身板巨颤不止,门外有人叫嚣道:“有人在里边!”
“冲进去!”又是几个人蜂拥而至,一道儿开始砸门。
乐湮被几个男人的巨大冲力震得跌出几步,按着碧竹箫的手一抖,差点前功尽弃,来不及收拾惊恐的心,便听到门墙之外传来几声剑锋入肉的闷哼声,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惨叫。
下一刻,再没有一个人来砸门,想是死干净了。
乐湮抽抽搭搭,一曲终了
白秀隽此刻自顾不暇,围攻的人越来越多,而且知道他武功高强之后,他们似乎开启了车轮战模式,没有久战不殆的将军,至少白秀隽不是。
不过几柱香的时间,他的两肩、右下腹、左腿,都纷纷中了剑,血流不止。
从南阁楼一路打下楼梯,转过朱漆雕花、飞甍重护的几道长廊,月下的树影婆娑着血色的冷艳凄峭。白秀隽视线受阻看不清方向,只能照着敌人的火把寻了条幽僻的小径踅过去。杨柳稀疏,峭楞楞地死立着,枯枝焦灼,如扼人咽喉的鬼魂之手。
白衣裳血迹斑斑,白秀隽苦涩勾着唇笑着,再没有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如此狼狈。逃出一里之地,受伤的胳膊给人骤然扯住,他疼地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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