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棉裤洗得泛白,套在九蟒五爪袍子里。脚下官靴里套的布袜,还有马蹄袖里的衬衣都是浆洗得干干净净老棉粗布,瓜子脸上一双细眉又平又直,眉梢微微下垂,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着,几乎不见眼白,下颏略略翘起,绷着:嘴唇,似乎随时都在凝神聆听别人说话,纪昀不禁暗赞,怪不得乾隆垂爱,这份凝重端庄练达器宇,一见就令人忘俗!何况这么年轻的!于敏中也掂掇此人少年老成。刘墉也觉此人大方从容。只和想,这要算个美男子了,颧骨似乎高了点鼻梁又低了点钱沣没有理会众人注目自己,听乾隆介绍着:一一颔首欠身操一口昆明腔说道:“谢皇上!不敢当皇上亲自绍介——学生钱沣久在奉天,多赴外任,疏于向各位大人聆听请教,日后奔走左右,盼能时加训诲!”
“朕还是要绍介清白。”乾隆微微笑着:又道,“他与窦光鼐是同年进士,十六岁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十九岁进教馆检讨,二十岁选江南道:监察御史、改授奉天御史。高恒一案他第一个明章弹劾,勒尔谨、王亶望一案已经写好奏章,刘统勋告知了朕,是朕特旨改为密奏——朕是深恐他得罪权贵太多啊!所以特简调入奉天这次国泰之案,他又是首发。”他顿了一下,又道:“他与窦光鼐有所不同,窦光鼐指奸摘佞,只是勇猛无前,不计利弊,此人发微见着:毫不容情,但却执于中庸、衡以大道,这就比窦光鼐更为难能了。”
他很少这样长篇大论评价人物,更遑论钱沣还只能算个部院小吏,几个大臣都听得不自在,目视钱沣时,虽然也有点局促,却不显得慌乱无措,双手抚膝端坐,红着:脸道:“这是皇上勉励!臣草茅后进识陋见浅,出于蓬蒿进于青紫,皇上特简不次超迁,受恩如此深重,焉敢不尽忠尽职继之以死!今蒙皇上盛赞金奖,仰视高深扪心俯愧,请皇上暂收考语,留作臣进步余地。”说完,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嗯。你这个话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乾隆也觉得自己前头的话没有留出余地,笑道,“要是直受不辞,也就不是钱沣了。当日勒尔谨、王望事发,一案株连府县官吏死了七十余人,钱沣同陕西巡抚毕沅曾两次署理陕甘总督,也有奏疏弹劾。嗯——他奏折里怎么写来”他突然问纪昀道。
纪昀被问得一怔,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时过境迁,每天不知看多少奏折文卷,冷丁地抽问出来,如何能够记忆但乾隆披阅的奏章他读得多了,时有勒过红杠下笔痛斥的,有用指甲掐出痕迹的是他在心留意之处,有的连连勾圈,皆是他心悦嘉赏的字句循这个道:儿理清思路,一时就有了。纪昀仰着:脸呆想一阵,笑道:“日子久了,臣不能全忆,只记得几句精警之言,‘冒赈折捐,固由亶望螅Хā5珌嵧颊故保淞绞鹱芏健=谕牵裎尬偶广湓绶⑵浼椋虿ザ癫恢寥绱酥酰患聪萦谛瘫僬撸嗖恢寥绱酥啵〕疾桓椅狡淅钪腔瑁适芩┦钦搬呋鼗ぃ豢暇俜ⅲ醴谴蟪季有闹溃骸鸬某疾荒鼙乘辛恕!
“这就是春秋责备,仁者诛心之论,”乾隆说道,“所以国泰的案子不能再拖下去,因缘瞻徇,不知还会有多少官员陷溺进去,跟着:国泰倒霉。今日就下旨,刘墉为钦差正役、和为副,与钱沣三人赶赴山东,彻查此案。”
“是!”三人一齐离座叩头,“臣等领旨!”
乾隆没有叫他们起来,目中余光了于敏中和纪昀一下,注视着:三人说道:“国泰不同于高恒、王亶望,真正是树大根深。他父子两个连任封疆,父亲文绶门生故吏周遍天下,中朝内外身居要津的很多,一案牵动全局,办理不善,不单是山东一省局面的事,波及大局就不好了。所以一要快,二要谨慎,蔓生枝节的事可以存疑,留待日后逐一去办。如果此案中人事与你们几人谁有瓜葛,就在这里说明了,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信用大臣,也无需回避的。”他像是要留给众人思索余地,挪动着:发酸的腿下炕来,出去“更衣”了。
和心里一阵慌乱,他现在吴氏房里放着:几十万的宝物房产就是国泰送来的供献!要不要当“瓜葛”认承出去——无需回避——话是这么说,一口就供出这么多,国泰凭什么送你这么厚的礼总得说明白吧说得清楚吗当日鄂尔善受收两万银子,乾隆也曾说过“信任”鄂尔善,招出来没事,认了供,不但兵部尚书撤了,接着:大臣们一个会议谳审,定了斩立决,“从宽恩减”了仍旧是赐自尽!再说,迟不说早不说,特特地乾隆问出来才缴,你和算怎么回事儿崇文门税关是天下有名的肥缺,你在任外能收这么多钱,任内呢今年你收了这么多,去年呢前年呢联想下去干脆是不能想!和想到这里也就不想了,总之是万万不能说,没根没梢的事就像男女合奸,按不住屁股不认账,蹬上裤子也不认账!这么着:思量,他的胆气立刻豪壮起来,竟认真审量起壁上的字画来。一时乾隆回来,洗了手仍复升炕,于敏中在旁躬身说道:“万岁,钱沣在奏疏里劾奏的还有于易简。于易简是臣的堂弟,乾隆三十年放缺山东布政使。前次皇上召见,臣已经向皇上明白直奏。现在既查他的案子,臣还是该引嫌回避。”
“朕说过无需回避,于师傅只管安心,不要过问这案子就是了。”乾隆颜色霁和,轻松地微笑道,“当日世宗诛杀张廷璐,首辅张廷玉也说有株连。”他看了看三个跪着:的臣子,笑道:“既然没有瓜葛嫌疑,你们放手去办。时下正是隆冬季节,今日递来山东晴雨表,山东也在下大雪。去了要督催地方官紧着:些赈灾,明春度荒粮、种粮牛具都要未雨绸缪,兖州府秋天夺佃,有几处佃农聚众闹事的,刘墉办过那些案子。闹过事的地方人心不稳,要加意抚恤。有些个为富不仁囤积居奇的业主,也不能放纵偏袒。凡事都有个理在里头,不偏不倚是谓中庸——你们是驿传去山东,还是一路查访走路”
这么一问,钱沣和便都看刘墉。刘墉道:“皇上委臣等钦差,煌煌明诏昭示天下,还是驿传走路为好。我们三人同行同止,有事可以随时商量,也不必拘定大摇大摆到济南。路途有事,臣等随时缮折奏明,请旨施行再办。”和道:“奴才以刘墉马首是瞻。”钱沣却叩头道:“国泰于易简多年经营,盘根错节,京师省垣有说不清的人事瓜葛。为防着:他有所预备,或串通供词隐匿物证,转移财物,臣请封锁山东巡抚衙门驻京看折子师爷书房,所有驿站与山东交通书信,山东发往北京的一概不问,北京发往山东的一律拆检。因驿站是兵部管辖,所以要请旨办理。”乾隆点头,说道:“奏的是,纪昀回去,由军机处发文兵部照准。”
“是!”纪昀忙离座躬身答道。和眼见众人都要辞出,忙道:“主子,奴才这就要出差,崇文门关税上的事已经不能兼顾。请辞去关税总监一职,请皇上另委妥当吏员主持。办了交割奴才才好上路。”乾隆道:“一时怕来不及吧交割得太匆忙,反而容易疏漏的。”和笑道:“关税账目款项收支虽然烦琐,都有章程规矩管着,日清月结明白。现在交割,一文钱不清楚奴才也能说出下落,这一去或三月或半年,怕回来又出糊涂账。崇文门税关衙门税收杂乱,容易混淆,账目一乱,容易给小人混水摸鱼了去。奴才恳请主子早点派员接管——这是肥缺,钻营的人多,旷的日子多了极容易出事的。”
乾隆笑道:“好啊!你要一身清白上路,免去后顾之忧朕成全你这段好心思——福康安上次荐了一个人叫舒格的,是内务府的笔帖式,就由他暂署崇文门关税衙门。”说罢便叫“你们去吧!”
五人辞出养心殿,踏着:冻得铮铮作响的永巷出来,到永巷口分手,纪昀和于敏中回军机处,刘墉三人却从西华门出了紫禁城。其时已近午时时分,天仍阴得很重,却已经住雪了,西华门外拆掉了张廷玉当年的办事府邸,也拆掉了北边的太医院,大雪白皑皑野茫茫一片,空寂寥廓的空场上西北风狂烈地肆虐,卷起的雪尘像一阵阵白雾,又像屑细的白烟串地流移三个人心思不一,眯着:眼站在石狮子旁边伫立多时,和问道:“崇如大人,我们几时动身封锁看折子师爷书房的事怎么办”
“我们动身由礼部奉旨后安排,仪仗、护卫关防按定制章程办。”刘墉静静地望着:前方,“封锁书房有两个办法,一是由顺天府出票把他们全部拿下,案结以后再放人;二是密切监视,明松暗紧看牢了他们,不得传递消息到山东就成。东注,你看怎么办好”钱沣沉思着:道:“密切监视似乎好些,顺天府拿人声势太大,北京这么多人,总有去山东的,我们不能禁绝,容易走漏风声的。”和却笑道:“圣旨一颁钦差出京,已经招摇得地动山摇了。密切监视其实也‘密’不了。不如这样——顺天府只管拿人贴封条,不说奉旨,只说这几个师爷聚赌嫖娼行为不端,拿到顺天府取保候审,这样就拘得他们动不得。即使将来案子情节罪名不重,我们也留有退步余地。二位大人,这么着:成不成”
钱沣和刘墉都听得一怔,和的办法无论如何都叫出邪,带着:阴损,但这办法确是左右逢源进退裕如,没有一点后患,就大体而言,其实也“封锁”了这个书房,无辱于大局。和见他们沉吟,笑道:“我知道你们心性儿清高,这法子不够君子,崇如大人心里明白,如今刑狱上的事比这黑十倍的都多得是!举大事不拘小节,我觉得不宜胶柱鼓瑟!这么变通一下好处是明摆着:的。崇如大人要觉得不妥,我说过以你的马首是瞻。”
“就这样办,我负这个责任。”刘墉终于下了决心,“和这就去顺天府传我的指令,我和钱东注在刑部签押房等你,有些细务还要商量,”和笑得满脸开花,说道:“我还要到税关上交代一下差使,上午过不来了,下午申时我赶到刑部。”说着:便匆匆升轿而去。刘墉呵了呵手,见钱沣站着:不动,问道:“东注,你在想什么”
钱沣看着:和的轿飘飘摇摇远去,良久,嘘了一口寒气,说道:“没什么,我想得远了我们走吧。”
西华门到崇文门并不远,一刻工夫和已经到了衙门,风风火火下轿来看,崇文门外大雪封道,几乎没有人进出关门,只刘全带着:衙门的人在清扫照壁前后的积雪,见和下来,所有的人都住了活计,原地垂手站着:让路,刘全迎上来笑道:“爷这早晚才下来衙门里家里人都知道了,爷进了军机大章京。除了军机大臣,这是天下头等红差!弟兄们备了份子,家里也预备了酒,说连衙门的人都请去高乐儿一天!吴姨姨长二奶奶”
“先不说这些无用的。”和笑道,“这里的差使我已经辞了,福康安哥儿的门人舒格来管。账房上头听了,把账簿子预备好,库存的银子,余羡都盘结齐整,新总监来了要交割得瓜清水白——我放了钦差要去山东,回来还要过问这里的事,仔细着:我扒了你们的皮!办得好我自然还要赏你们!”众人忙不迭答应着,和又道:“我走得急,这次既不能吃你们酒,也不得请你们了,从我月例里拨二十两银子,就由这里的老夫子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