颙琰时,颙琰也正看过来,四目相对,忙闪眼低头,啐一口道:“反正我不信你是好人!”此刻七个人虎视眈眈,鲁家一家张皇失色,十一个人挤在一间屋里僵住,竟如庙中木雕泥塑一般,外面已是人声喧嚣,火把灯笼一片,足有二百余人围定了这里。
“把店门板都卸开。”颙琰事到临头反而定住了心,吩咐道,“这位大伯,要有蜡烛多点几枝——王师傅,你来和他们对答,亮明你的身份。”
王尔烈心里一直打鼓,他最怕这群衙役一轰而入,黑夜里乱马交枪不及分辨一窝蜂大打出手,那就真不知会闹出什么漫天大祸来。谁知这些吃公事饭的衙役们听说有“劫贼强盗”,只是仗着:人多胆壮远远站着:干吆喝,并没有敢奋勇当先的,已是心中略觉安顿。此刻门面大开,屋里又燃四五枝蜡烛,里里外外通明雪亮,见颙琰全身浴在融融光亮里一动不动,自有的龙子凤孙气势,雍容矜持毫不张皇,由不得心下暗自惊讶佩服,就灯下向颙琰打了个千儿,起身又一躬缓步踱出店外。
喧闹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数百双眼睛盯着:这位沐浴在灯火中的中年人,一声咳痰不闻,等着:他说话。
“我是北京翰林院的编修王尔烈。”王尔烈开口便自报身份,“乾隆三十六年二甲第一名进士及第。”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有的衙役都呆了,看着:被雪花和风裹着:兀立不动的汉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惊叹啧啧,有的满腹狐疑——“这一屋子人,谁是强盗”“这是个翰林我看不像——那个年轻的是做什么的还给他打千么!”“我看像!是贼还等着:咱们来拿”“咦,那个撂在地下的像是司师爷!”“是他,我看是他,好像还有汤师爷”“那个愣小子倒像个强盗,你瞧他那副架势!”嗡嗡嘤嘤的议论声中,王尔烈又大声道:“这里沧州知府是哪位县令来了没有请出来说话!”
连喊几声没人应答,人们只是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在人堆里尖嗓门叫“我们高府合在刘寡妇家,睡觉睡瘪了,来不了!”话音刚落,立时引起衙役们一阵哄笑,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前仰后合,有的拄着:水火棍剔牙看热闹,一场剑拔弩张戾气化得殆尽,竟是形同看马戏耍拳卖膏药一般。躺在地下的那个司孝祖急了眼,扭着:身子仰头大骂“殷树青,殷师爷!没见是我在这么娘希匹是来拿贼还是说笑格!”他一急连绍兴话也说得不三不四,前头几个像是县衙的人,仍旧笑个不住。正闹着,听见队后人群有异动,有人嚷嚷“殷师爷来了!”便听一个嗓门的在后头喝叫“尤怀清,你带人从左路,于朝水你从中间,上!”人群立时一阵拥动,前边的人让出一条人胡同来。三十几个衙役捋胳搏挽袖子,提绳拖索挺刀拽棍吆吆喝喝互相壮着:胆,“拿住贼有赏!”“救司师爷呀!”气势汹汹扑了上来。
“你们谁敢!”人精子突然炸雷般大吼一声,一手提着:那个司孝祖,棉花包儿般轻飘飘地“拎”出来,至门前拴马石桩旁立定了大叫,“大家听了!我是十五王爷驾前护卫!叫你们主官出来,我们跟你们主官理论!你们谁想犯灭门之罪,只管来!谁敢走过这根拴马桩,瞧着:了!”他伸出左腕,相相那根桩子,一掌斜劈过去。人头来大的桩顶“嘣”地一声卸了下来“——这就是榜样儿!”
走在前头的衙役们惊呼一声“我的娘!”支着:架子又站住了,后头人仍在虚诈唬“上啊,上啊”“别叫走了!”“快快叫绿营的人来”乱成一团胡喊。大约时辰久了,那个姓汤的师爷身上穴道:解开,突然跳起身来,扬着:两只胳膊大喊“我盐政司有赏银,这三个贼拿住一个赏三千两!还有一个跑到河堤上的,拿住赏五千——兄弟们,他们就三个人,我们要发财啦!”
他这么发疯了似的歇斯底里大跳大叫,一时闹得颙琰和王尔烈手忙脚乱,上去捉他时,哪里降伏得住一时屋里大乱,人精子顾了外头顾不了里头,连镇唬带吆喝总不中用。那二百多人顿时乱了营,“噢”的一片声呐喊着:潮水般冲了上来!此时屋里所有红烛一齐熄灭。变得一团漆黑,只见无数支火把在门外黄灿灿一片杂乱无章地游走。颙琰急得大喊“王尔烈!”被人声淹得一点也听不清楚,乒乒乓乓砸门打窗户声里两眼一抹黑几次往外冲都被挤了回来,正慌乱间,觉得胳膊被人挽住,人精子的声气在耳边说道:“主子别慌,有我保您的驾——咱们走后门出去。”觉得身子轻飘飘的,穿堂入室到了后院才眼亮些,人精子也不言声,胁下挟了颙琰“嗖”地一蹿已经到了院外荒郊野地里。走了老远,兀自见鲁家院匝火把窜舞,听人喊着:“挨门挨户搜!到路口把守,到野地里捉”
“此地不能久留。”人精子眼见火把四散开来,有的星星点点向这边围过来,擦一把脸上冷汗说道,“爷您请看,他们把房子点了,不拿到我们不歇手的”颙琰看时,果然见鲁家院已经起火,火头已经上了房檐,他心里又惊又怒又奇怪“这和鲁家什么相干,为什么要烧平人房子”人精子苦笑道:“爷在深宫禁城,哪里知道外头这些无法无天的事!一是要给您栽赃,二是要把案子弄成盗案,盗案的赏银要比窃案贼案多出几倍!那个姓汤的肯出钱,这些人全都疯了,这会子红了眼,什么事做不出”
两个人高一脚低一脚,不辨东西南北,不分沟壑渠坎只情奔命而逃,足有半个时辰才住了脚。人精子在这一带冰河环顾望望,说道:“主子,咱们遇到鬼打墙了!”
“什么”颙琰身上汗毛一炸森树起来,“什么鬼”人精子道:“走夜道:的人这是常事——我们又转回黄花镇了——我小时候儿讨饭有过几次。越急越转不出去,以为是鬼。大师伯跟我讲不是的。他说凡人都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略短点,白天走路看不出来,夜里野地走,凭谁也走不直道:儿。是弯的,弯成一个圈子就又回了原来地方儿您看,那不是钱家蜜蜂店的烟囱东边那处冒烟的不是鲁家”
颙琰顺着:他手指看着:也认出来了。原来此刻房顶都白了,和漫地的薄雪连成一片,就是白天这样的天气也迷迷茫茫难辨方向,夜里这样混撞没个不迷路的。一阵风夹着:雪片扑过来,颙琰才觉得前心后背冰凉,内衣汗湿了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眼见镇子外阒无人迹,一片寥野,镇子里光亮闪闪鸡叫狗吠,还不时传来啪啪砰砰的敲门声,料是司孝祖的人还在搜查,颙琰心里一阵紧缩,踌躇着:道:“当时太乱,王师傅出头的,我想必定吃他们拿了小悟子也不知逃出去没有”人精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忖度着:王师傅怕是落到了他们手里。那个姓汤的出五千银子,小悟子也是难逃。”他顿了一下,又道:“我闯荡江湖二十多年了,还头一遭遇这样的事儿。这也忒胆大过头儿了!他们真不怕抄家灭门”
“可见下头这些胥吏何等无法无天!”颙琰被风吹得身上直打冷颤,双手抚膺说道,“主官不在跟前,又有银子可图,别的就不去多想了。我料他们拿不到我们就会乱了阵脚。听起来这里县令口碑还好,待到天明事情就会分晓的。”人精子见他缩着:身子瑟缩发抖,四下看看,指着:西北边道:“那里像有个窝棚,好歹能遮遮风,主子,我瞧您有点冷得受不得。”颙琰听了没有言声,他的身子却慢慢委顿着:瘫软下去,像被太阳晒融了的雪人萎缩下去,终于支撑不住,无声无息栽倒在地下!
“爷!十五爷!”人精子惊呼一声扑上去,轻轻摇晃他身子,又掐人中又摸脉息,连连问,“您怎么了您怎么了”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已是吓得木了半边身子,带着:哭音喊道:“您醒一醒儿”正没计奈何时,颙琰动了一下,声微气弱说道:“这是疟疾病儿犯了真不是时候儿”人精子这才略觉放心,在他耳边说道:“我抱您先进窝棚里安顿了。再进镇子想法子弄药。”说着,抱起颙琰就走。刚刚走到窝棚口,一脚尚未跨进去,猛地听里边有人断喝一声“谁你敢进来,我一剪子扎死你!”
人精子万不料这里边还藏得有人,一个垫步倒窜退出一丈有余,顿住脚想了想,柔声问道:“是鲁惠儿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谁”
“我是下晚在你家吃饭的客人”
“你抱的是什么”
“是我们家主他犯了老痫”
惠儿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息一声道:“唉进来吧”
这是庄稼人看秋用的窝棚,地下铺的是秫秸,两排高粱秸捆搭成“人”字形,北头风口也用高粱秆堵实了。虽说也是走风漏气,从外头乍进来,顿时觉得身上一阵暖意。人精子把颙琰靠东边平放下去,拢起秸柴掩了掩壁上漏风地方,不言声脱下自己袍子替他盖上,喘了一口粗气,说道:“眼下也只能这样了。要能弄口热水就好了”惠儿一直坐在西壁北边看他摆布,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良久才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现在镇里挨门挨户在拿你们!要是好人,衙门为什么要捉你们要是歹人,怎么不远走高飞”人精子道:“你以为衙门拿的就必定是歹人实话跟你讲,你们府台见我们爷也得磕头请安!要不为你一家,哪招来这场子事”
“要不为你们,我们也招不来这么大事。”惠儿叹息一声道,“他们说我爹通匪,五花大绑捆走了,房子也烧了,我哥背着:我娘不知逃哪里去这窝棚他们也来翻过两次天明了,这里也是藏不住你们的”“天明就好办了。”人精子道,“我们的人到了,教他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我就怕我们主子现在哪怕有口热水也是好的”
惠儿听了没吱声,人精子也没了话这时分到哪里讨热水过了一小会儿,惠儿衣裳窸窣站起身来,似乎犹豫了一下,便向外走去,人精子突兀问道:“到哪去”惠儿道:“你听听他出气吸气又急又重的,像是发热呢!我干娘住那边,干爹也有个疟疾根儿,去讨换点水,说不定也有药的你是怕我去报信儿啊——咱们一道:去成不成”人精子摸摸颙琰额前,果然觉得滚烫,脉息急促得不分点儿,呼哧呼哧呼吸着,身上不时惊悸地一抽一动想想待在这里也真不是事儿,心一横对昏迷着:的颙琰道:“爷,咱们只有豁出去了,我抱您进镇子。放心有人动你,我就开杀戒!”说罢,掬婴儿般连袍子裹抱起颙琰。颙琰在他肩头哼了一声,人精子忙问道:“爷觉得怎么样”颙琰只说了句“头疼得要炸了”便歪了下去,人精子也不说什么,跟着:惠儿大步向镇里走去
此时地上的雪已有二寸许厚,镇里街衢映着:雪光,极易分辨道:路的,不一时来到一户人家,也是柴门小院茅房土墙,惠儿站住了脚,从门缝向里张了张,回身小声道:“我干爹已经起来了,他是车把式,给东家喂牛的。”人精子努努嘴道:“敲门。”
一阵剥剥啄啄的敲门声惊动了里边的老汉,一边开门出院,一边自语说道:“今晚这是咋的了,三番五次敲门打户的——是谁呀”小惠隔门道:“干爹——是我,小惠。”门“吱呀”一声拉开了,老汉隔着:小惠向后觑了半日,说道:“你家不是招了盗么你舅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