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站在康熙身后的苏麻喇姑忽然说了话,“您说的是一面之辞!这个脓包儿现在不挤,将来怕就更难收拾!鳌中堂过去是有功之臣,但他现在恃功骄君,已无法逭罪。您说他有实权这谁都知道,但他四面树敌,朝野人心丧尽,都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只要筹划得当,除掉他也非难事。何况主子并不想难为他,只是给他换个位置而已。”
杰书知道,一个宫女敢在这种场合如此大胆发此议论,肯定事前已得到太皇太后和康熙的允准。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心下十分赞佩:“果真名不虚传!”又听太皇太后在上头说道:“你很为难是真的,我们祖孙都知道。但这事势在必行,不然我们总有一天会被人家强迫演唱逼宫戏的,谁来做定国王呢?”
这是相当明显的暗示:事成之后,杰书的王位可以“世袭罔替”,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想到此,心里忽然一热,叩头说道:“拿掉鳌拜以何事为由,还祈太皇太后和皇上明示,奴才当竭尽驽钝之力。”
这等于是答应了,殿中气氛立时缓和了许多。康熙示意魏东亭,将苏克萨哈的折子递到杰书手中,杰书一字一句地默读了一遍朱批,顿时明白过来,忙将折子叠起,叩头道:“圣明如鉴,奴才已经懂了,二三日内即拜折弹奏!”
杰书正沉思间,一个家人走来,送上一副拜帖,恭敬地说:“王爷,鳌中堂和班布尔善大人来访。”他端详了一下帖子,又递给家人说道:“原帖奉还,告诉鳌中堂,我身上不舒服,改日再会罢。”
一语未了,只听有人哈哈大笑:“王爷害的好病!是除奸除霸、忧国忧民的症候吧!哈哈哈”说着,鳌拜一掀帘子走了进来,紧跟着班布尔善也笑嘻嘻地来到面前。他们给杰书请了个安,说道:“给七王爷请安!小人略通医道,愿以金匮秘方,为亲王驱此病魔!”二人说着走至案前一揖便自坐了。
杰书如同受到雷惊的孩子,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解嘲地笑道:“昨日早朝,冒了风寒,确实身上不好。二位既然来了,班儿又通医道,就请为我一诊吧。”
班布尔善是真的通医道的。他挨过身来,煞有介事地闭目沉思着为杰书诊了脉象,起身笑道:“献丑了。七叔左尺滑而浮,主思虑恍惚,如坐舟中;左关滞而沉,主体乏无力,饮食不振;寸郁而结,主惊恐忧疑,夜梦凶险。据脉象看,当有这些症候。皆因七叔国事操劳,忧心太重之故。此症非药可医,总以静养为宜,淡泊食之,宁静修之,自然就痊愈了。”鳌拜在旁笑道:“这脉看得很透,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古圣先贤皆莫能外。王爷何等明达,对此寥寥数语,岂不通晓?”
班布尔善断脉确实对,这些症候他全有。自鳌拜大闹朝堂,诛杀苏纳海等人后,他常觉心悸不安,昨日受命本出无奈,更是五内翻腾,一夜也不曾合眼。现在班布尔善闪着狡黠的眼光报出这病来,加上鳌拜不阴不阳的双关语,不禁心头猛的一震:“糟,走风了!”口里却勉强笑道:“依鳌公之见,当如何宁静淡泊呢?”
鳌拜没有马上答话,走至桌前拿起一只高脚银杯,指着一只玉瓶问道:“老夫酒渴,这里是什么酒?”杰书笑道,“这是御赐的四川名酒玉楼倾。”
“玉楼倾?好名字!”鳌拜说着便自斟一杯,品评着呷了一口笑道,“班大人,好酒,何妨也饮一杯。”说着饮完了,又斟上递给班布尔善。班布尔善仰头饮下,笑道:“好酒,可惜太烈了些。”又将酒杯双手奉还鳌拜。
“不烈,玉楼怎为此而倾呢?”鳌拜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银杯,一边又对杰书说道,“你问如何淡泊宁静?比如说苏克萨哈的案子,何妨你我同审,会衔而奏,王爷便可借此又得数日清闲,你看如何?”
见鳌拜单刀直入,杰书心知一切计划均成泡影,苦笑一声说道:“鳌公看来已是胸有成竹了,不知打算怎么个审法呢?”鳌拜将银杯轻轻放在案头,脸色一沉说道:“这自然等问过之后才好定下来——班布尔善大人,咱们来的有时候了,也该回去了,让王爷自个儿再好生想想。”说完带了班布尔善辞了出去。
杰书送他们出了正门,回来一看,案几上高脚银杯小指一般粗的柄已被捻断,杯口歪了下来,残酒洒得满案皆是。杰书先是诧异,猛然醒悟,只觉得头“嗡”的一声,颓然倒在安乐椅上。
会试完几个月间,明珠很高兴了一阵子,拜房师,会同寅,整天不落屋,谁料引见下来,仅授了个博望同知。他很扫兴,伍次友劝他不必赴任,在京等一等机会再看。岂料一再运动也运动不出一个京官来。伍次友原想自己出外游历,谁知时气不好,害了几个月的伤寒,待病痊愈后,身子仍十分虚弱。几个月中全亏了何桂柱和明珠两个人轮番侍候,汤水药饵十分方便。那何桂柱原来有点瞧不得明珠拿大,今见他对伍次友十分体贴,倒去了心中芥蒂。
这天吃过早点,看天色阴沉沉的,没个地方好去,伍次友甚觉无聊,便叫了何桂柱来,笑道:“明珠弟大约又去寻内务府那个姓黄的去了。前头门面没事吧?叫伙计们张罗着,你我摆上一局如何?”
何桂柱笑道:“二爷好兴致,不过我的棋艺不高,怕扫了您的兴。”口里说着,却踅转去捧了棋盘进来,先抢了黑子儿,齐齐整整在天元和四角星位布了五个子儿,说道:“饶五个子儿吧,二爷手下留情。”二人一笑落座。
弈至中盘,伍次友已略占上风。何桂柱右边数子已被伍次友镇封,如不逃必被吃掉,苦思了很久,也想不出对策,只好“尖”顶出头。伍次友道:“岂不闻‘随手而着者,无谋之人也’,难道角上大块棋子都不要了么?”何桂柱看了看笑道:“这个角二爷夺不去,须得先逃这几个子。”忽听背后有人说:“桂儿这个角须补一着,不然伍先生就要在里边做‘牛头六’了!”
二人专注下棋,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人了,倒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是魏东亭披着油衣站在柱儿身后。柱儿忙起身道:“魏爷,什么时候来的?你们二位才是将遇良才,来来,您请。”伍次友也笑道:“外头下雨了,快脱掉油衣,坐这边暖和暖和。”
魏东亭笑着摆摆手,也不脱雨具,就坐在旁边说道:“今儿个可没工夫玩,兄弟是奉了家主之命,和伍先生商议一件事。”伍次友却还在恋棋,笑道:“什么事这么要紧的?”
何桂柱见他们有正经事,推枰而起,拱手说道:“二位爷说话,我去弄点茶来。”魏东亭忙道:“不必了,你也不妨听听。”
魏东亭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份桑皮纸帖子,说道:“您瞧瞧这个!”
伍次友接过一瞧,上头一行钟王小楷端正写着“敬请伍先生次友过府一叙,以慰渴慕。”下头一行细笔恭楷写的是“私淑弟子索额图丧次”,还有一行附言是“余事由来人说明”。
伍次友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这既非名刺,也不像拜帖,且索额图大人乃当朝要人,这帖子断不敢当!还请贤弟明说缘由。”
魏东亭看着棋盘,句斟字酌地说:“是这么回事,索额图大人有一幼弟,太夫人十分钟爱,今年已将十四,一直想聘一饱学之士西席教授。”他抬头看看伍次友,又继续说:“先生书香世家,名满遐迩,大人早就渴想一见。但恐先生雅量高致,未必肯从屈就。索尼老中堂临终谆嘱再三,一定要请高手教授龙儿,索大人不违父命,墨绖居丧,故而派兄弟前来敦请。”言毕又施一礼,“东亭敬请先生赏我一点面子。”态度十分恳切。
伍次友听了点头笑道:“既如此,也算有缘,倒难为你了。”魏东亭忙赔笑道:“确是有缘,这学生,先生是见过的。”
伍次友仰起脸来想了半晌,茫然地摇了摇头:“见过?我来京后很少结交外人呐!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上次你带来的那位龙儿?”魏东亭拊掌而笑,说道:“对!就是龙儿,龙儿见了您,回去便吵着要太夫人派人接您去。因当时大考在即,未便擅请——我上次向先生说的‘机会’就是这事儿了。”
伍次友笑道:“龙儿我倒很喜欢,资质俱佳!得英才而育之,亦一大快事,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日前收到家书,老父年高,十分思念于我,且在京郁闷得很,想回乡看看——”
不等伍次友说完,魏东亭接口便道:“老太爷那里一切均放心。兄弟有几位朋友要到贵乡采办些东西,可以托他们先见一见老人家,老人家如高兴,来京逛逛也好嘛!”
何桂柱听到这儿,凑趣地说道:“二爷到辅政爷府做了西宾,老太爷听了也是欢喜的。可别要像明老爷那样,忙得顾不上落屋,更甭说和我们一起玩棋打双陆了!”魏东亭笑道:“他倒不是瞧不起你们,前日在乌学士家见着他,还一个劲抱怨应酬太多,没工夫回店去,只怕先生和何老板要怪他疏远呢!”说到这儿,他站起身来问:“先生,外头车是现成的,如不见弃,咱们就去罢,可好?”
伍次友也站起来笑道:“既蒙索额图大人如此错爱,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魏东亭一摆手道:“您先请,自今儿个起,兄弟只是龙儿的伴读,您是我的师长,不能和您平起平坐的了。”伍次友见如此说,又站住脚说道:“哪里的话,与其如此,毋宁我与龙儿以世兄弟相称,免了这个师生名分也罢。我很不爱这些个繁文缛节,拘死了人,还说是圣人之教!”
魏东亭正为康熙行拜师礼之事犯愁,担心办不好这个差。不想伍次友如此倜傥爽朗,真有点喜出望外,于是又顶了一句:“索额图大人未必肯依呐!”伍次友却满不在乎地道:“半师半友最好。索额图大人那里我自去说。”
索额图在一桌丰盛的筵席旁心神不宁地等待着,又怕魏东亭办不好差,请不来先生,又怕先生来了礼仪无法安排,心里七上八下。
对太皇太后交给他的这件差事,他始终疑虑重重。自古帝君深居九重,垂拱而治,哪里听说过皇帝悄悄儿请一个白衣秀士做老师的事儿?但太皇太后似乎非常坚决。她说:“皇帝不大不小的了,不能就这么耽搁下去,鳌拜请的那个什么济世万万使不得。苏麻喇姑虽好,读的书究竟有限,她又是个女孩子,上不得台盘。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这事若是走了风,被鳌拜知道了,会怎么样呢?白龙鱼服,常年屈于臣下之家,万一有个三差两错,那该是个什么罪名,又怎样向天下后世解释这件事呢?眼前就有一件棘手的事儿,既是师生,就要行拜师之礼,皇帝又怎么软得下膝盖来呢?
——这事办好了,也未必就能名垂后世,不过落个名分儿,办砸了就可能身败名裂!索额图想东想西,脸上一红一白,坐在旁边的康熙早猜出他的心事,笑道:“既然咱们合演这出戏,那就要唱得真一点,唱砸了朕是不依的。你是哥子,我便是兄弟。我虽是君,他可是师!师道尊严,你道朕连这个都不知么?”索额图忙躬身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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