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接着太皇太后的话茬道:“方才在文华殿召见了索额图、熊赐履和小魏子,已晋封小魏子三等侍卫。”
太皇太后点头叹道:“索额图和熊赐履都还罢了,小魏子也是个有良心的——只是据我看,皇帝你还缺着一个人儿呢!”
康熙心中一动,忙赔笑道:“求老佛爷明示!”太皇太后说:“你怎么就没想到重用九门提督吴六一呢?”
“吴六一!”康熙一听这个名字,心中豁然开朗。在京城,九门提督只是个从三品,秩位并不高,但这个职务,统辖着德胜、安定、正阳、崇文、宣武、朝阳、阜成、东直和西直门的防务,最是紧要不过。吴六一自号“铁丐”,素称京华“怪人”,一般的王公大臣都不敢招惹他——这人如能笼在袖中,擒鳌拜便添了五成把握。康熙不禁说道:“好!”又迟疑道,“只是如今局面如此纷乱,万一他与鳌拜”
“那不会!”太皇太后收敛了笑容,“这人不会轻易蹚浑水。他恩怨心重得很,鳌拜和他同列入关,只因占了个满籍,名分比他高出了一大截子,他心里能服?讷谟上回犯夜,叫他拿住打了二十板子才放,这件事轰动了北京城,怎么你这做皇帝的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听太皇太后责备下来,康熙忙躬身答道:“老佛爷教训极是,不过——”
“你给他恩典,他自然听你的!”不等康熙说完,太皇太后截住道,“你父亲压他的官秩,就是留着叫你用的!”
“是!”康熙恍然大悟,“明日就下诏,叫他做兵部侍郎。”
太皇太后忍不住笑道:“越发悖谬了!不做九门提督,你要个兵部侍郎排什么用场?”
康熙顿觉为难,茫然道:“那怎么办呢?”
“我说个方儿,管保中用。”太皇太后换了口气,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下个诏儿,从天牢里放了那个查什么来着?”
“查伊璜!”侍立在旁的苏麻喇姑早已喜形于色,脱口而出,“老佛爷真是点石成金!”
“对,查伊璜。”太皇太后笑道,“叫姓查的去说,比圣旨还灵呢!”
“傻孩子,你不明白就里。”见康熙如堕五里雾中,太皇太后又疼又笑,“曼姐儿知道,叫曼姐儿办吧!”
康熙点头道:“成,就叫苏麻喇姑办这个差。”
“奴才领旨!”苏麻喇姑笑盈盈跪下叩了头,道,“明儿就叫小魏子去会查伊璜,人情做给小魏子,好么?”
太皇太后笑道:“这就是了。”停了片刻,又问道:“皇帝近来学业长进了,那个伍先生怎么样?我听宫里人说,皇帝近日口里都换了词儿,连那些个翰林们都服气,都学些什么功课?倒难为了他教!”
“皇祖母挂心,”康熙笑道,“孙儿近日学业是有些长进,除伍先生外,熊赐履也常讲一点书,四书已经讲过读完,每日都是按索额图订的谱儿,孙儿逐条请教,伍先生批讲,又快又得益!”太皇太后笑道:“这就好,不过四书里头有孟子呢!听人家说,这个人损得很,老说皇帝坏话,可是真的?”康熙正色答道:“孟子所言,是为君之道的正理,都是要紧的。伍先生不知孙儿的身份,讲起来没顾虑,孙儿常听得出汗。孙儿就没听过哪家大臣敢当面说‘民命重于君命’这样的话。”
太皇太后笑道:“你爷爷、你父亲都是教人读三国,那书虽好,总瞧着有点调唆着人不安分的味儿,如今也该学点正经学问了。这正是‘可以马上得天下,不可以马上治天下’的道理了。”
康熙笑道:“老佛爷也是圣人!”太皇太后笑着又絮絮叨叨地安排了好一阵子,才启驾回到了慈宁宫去。
康熙对吴六一的事心里不踏实,笑问苏麻喇姑道:“方才太皇太后说吴六一、查伊璜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麻喇姑笑道:“姓查的是吴六一的大恩人,万事都听他调遣!”
见康熙半信半疑,苏麻喇姑便对他慢慢地讲了起来:“被关的这个查伊璜是福建海宁人,也是世家出身,在顺治爷时期当过孝廉,年轻时也是个眼高心大的。那年隆冬,海宁下了一场大雪,他带了四五个僮仆挑着酒食野游,到一个破观子里头看雪赏梅。正要差人去请朋友,却见大殿前头有一个两石瓮大的古钟,旁有一行脚印被雪盖了薄薄一层,钟上的雪也似被人撞动过”
“大雪天,谁到钟跟前做什么?”康熙问道。
“是啊,查伊璜也觉得奇怪,便到跟前俯身瞧钟底下,只见里头有个竹筐子,感到奇怪,就命那几个随从合力去掀。”
“装的什么?”
“不料掀了半天,那钟恰如生根一般,不动分毫。查孝廉心里更觉奇怪,也就不请朋友,索性独自坐在廊下饮酒观雪,候来人取走竹筐。”苏麻喇姑平静地说着,好像自己也身历其境。康熙也听得入神。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雪地里来了个讨饭的,不过二十上下年纪,把要来的一堆干粮放在钟旁,一只手掀起钟来;另一手抓着干粮放进筐里,往返五六次才放完,然后扣起钟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旁若无人地坐在钟前雪地里,掀起钟拿块干粮就啃,吃完再掀再拿,像开箱子那么容易。”
“这真是奇人奇事。”康熙惊叹道。
“是啊!”苏麻喇姑道,“查孝廉心下骇然,便亲自来到他的跟前,在背后冷丁一句:‘这等一个好男儿,为何要行乞呢?’”
“那乞丐回头看了一眼查孝廉,边吃边道:‘好男儿不做英雄,宁为乞丐!’”
“说得好!”康熙惊叹道,“后来呢?”
“查孝廉猛然心动,长叹一声道:‘听得人言,海宁城有一乞丐,手不拖杖,口若衔枚,破衣如鹑,三餐不饱而无饥寒之色,人称“铁丐”的,可是你么?’”
康熙此时猛然醒悟道:“原来吴六一号称‘铁丐’,得之于此!”
“那人道:‘是,我就是铁丐!’孝廉又问:‘能饮酒吗?’”
“铁丐哈哈大笑道:‘不能饮酒,算什么大丈夫?’”
“于是孝廉就邀他到廊下,二人对坐而饮。孝廉一杯,铁丐一瓯,直饮了三十余回合,铁丐面不改色,查孝廉已醺醺然醉倒,说道:‘你真是海量!’便扶醉而归。”
“这查某也真豁达!”康熙赞道,颇有钦羡之意。
“当晚酒醒,查孝廉忽然想道,天气如此严寒,怎么就没有邀铁丐来家避雪?就命人把自己的狐裘和袍子送到观庙里去,那铁丐欣然接受,也不感谢。”
“第二天下午查孝廉去拜访铁丐,见他依旧赤足露肘,便惊讶地问:‘我送你的袍子和裘呢?’”
“‘换酒吃了。’铁丐淡淡一笑,‘讨饭的要那些物件有甚用处?’”
“孝廉愈觉此人不可等闲视之,细询他的出身,才知这铁丐原也是世家子弟,父亲吴道大是前明的观察,死后家道败落沦为乞丐,游遍天下。闲谈中,吴六一谈论起江南山隘河道形胜险阻、用兵布阵,一一合节”
“查孝廉不禁大惊,道:‘吴贤弟,我错看了你!你是海内奇杰,拿你当酒友,是多么的不敬!’”
康熙听至此,觉得周身热血奔涌,兴奋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后来,查孝廉就把吴六一请到家里,每日上宾相待,说:‘贤弟乃是蛟龙,暂且在我这小池子里待些时。方今天下大乱,不愁英雄无用武之地。’”
“查孝廉也算得上是一位英雄。没有英雄的慧眼哪能识得真正的英才!”康熙道,“后来又怎么样了?”
“我大清兵入关,洪承畴打到浙江,查孝廉资助铁丐盘缠,让他投了洪承畴。他直从福建打到广州,血战百余阵,功劳并不次于鳌拜。先前听说做过循州知府,后来才晋升为九门提督。”
听至此,康熙长舒了一口气又问道:“那姓查的怎的又入了狱呢?”
“吴六一从循州派专差至海宁寻找查孝廉,才知道查伊璜家遭兵灾,穷病潦倒,卖字为生。吴六一当即赠金三千两,帮助查孝廉恢复家业。那查孝廉在铁丐花园游赏时,偶然夸了一句园中的假山,第二天铁丐就命人拆掉,用兵舰直送海宁。万岁爷想想,这是何等的情分!”
“他一个知府哪来那么多钱?”康熙惊奇地问道。
苏麻喇姑笑道:“主子偏爱盘根问底儿——羊毛出在羊身上,打仗年头,哪个带兵将军不是金山银海!”
康熙点头道:“你且说说姓查的入狱这件事。”
苏麻喇姑笑道:“也是命里该当,有个叫庄廷鑨的人,闲着没事弄了一本前明的什么朱相国史概的浪书。写序的人想着查孝廉的名气大,不言声地把他的名字也署了进去。顺治爷查究这本书时,就将他抓了起来。”
“哦!”
“吴六一从此慌了手脚,请了一个姓何的先生,是个大手笔,给他写奏折,一个月连上了七折,非要用自己的官职换查孝廉一命不可。瞧着洪老头的面子和这吴某的功劳情分,才免了查伊璜一死。”说至此,苏麻喇姑一笑,“万岁爷您若赦他出狱,吴六一能不感激报恩么?”
听完这个故事,康熙久久没有说话。
魏东亭从索额图府议完事出来,已是子夜时分,此时风停雨住,偶尔月亮从云缝中洒下一片清光,照着阒无人声的街巷,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三人密议结果,组织布库少年、动手擒拿鳌拜的差使自然落到他的身上。他想到自己就要为圣上效忠,顿觉浑身是劲;想到鳌拜的势力遍布京华,心里又是一沉:究竟该挑选些什么样的人?他从认识的熟人中一个个掂量着想想他们的人品才能,长处、短处,一下子列了好多人,有孙殿臣、张万强、赵逢春、狼瞫、明珠不知不觉,竟放辔来到了西直门东北的苇子巷。他忽然想到此地离悦朋店不远了,倒不如去会会何桂柱,连夜将他带走。他如不肯,也只好灭口了事。
他不敢多想,拨转马头猛加一鞭向悦朋店急驰。刚穿过巷边一大片苇子坑,迎面见一队巡夜的打着灯笼远远喊道:“前头谁在骑马?下来!”说话不及,那群人已打马赶了过来。
见魏东亭穿着三等侍卫服色,那群人倒也不敢怠慢。为头的走上前来扎了一个千儿说道:“标下给大人请安,敢问大人夤夜何往?”
魏东亭正待要答话,却多了一个心眼儿,说道:“兄弟是内廷侍卫,才从鳌中堂府上议事出来,随便走走。”那巡夜的笑道:“对不住大人,兄弟公事在身,请大人明示执照,才好放行。”魏东亭听来人口音似有几分熟悉,越发警觉,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到鳌中堂处办差,你等竟敢如此无礼么?”
那人冷笑道:“此京城乃是天子的,就是鳌中堂亲自来,也须要验明执照才好放行!”
魏东亭正待发作,借着灯光一看,立在前头的竟是自己昔年在喀喇沁左旗结拜的兄弟穆子煦,忙翻身下马,哈哈大笑道:“兄弟,你要拿我!莫非要请我吃狗肉呀?”
穆子煦诧异地走近了,闪眼一瞧是魏东亭,将马鞭子一扔,翻身就拜:“原来竟是大哥!你叫我们想得好苦。”魏东亭忙抢上一步挽起,问道:“犟驴子和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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