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没什么,浴盆没支好,撒了些儿。”钱麻子喝了毒酒,兀自头晕,满腹狐疑地看了看东间,但见水汽冲帘缕缕而出,里边毫无动静,因道:“那么大的响声,我还以为窗上花盆砸了呢!”
“没有的事。”狗儿向满脸诧异的胤看了一眼,拿起一张膏药道:“我最不耐烦贴膏药!这又黏又热,贴上不好受。东家和那两位伙计呢?”钱麻子万不想里边已经网破露馅,想想那三个同伙兀自昏天黑地头疼难忍,便道:“没事就好。他们有酒了,有事你们叫我侍候。这狗皮膏药——”
话犹未完,狗儿手一扬,将那张烧得滚烫流油的大膏药毫不客气“啪”地一声就贴了钱麻子个满脸花——一边笑说:“这膏药最治麻子脸,贴好了你好寻个大美人儿做老婆!”钱麻子猝不及防受了这一下,连眼带鼻子嘴糊得个严严实实,跺着脚,脖子憋得筋绷起老高,扎煞着手挣扎了好一阵,两手拼命去扒那张膏药。狗儿哪里容得他缓手?“哏”地一声命令,芦芦冲帘飞蹿而出,一口就把钱麻子咬倒在地,两只爪子猛扑着,只一口就咬断了钱麻子的喉咙,那血,激箭般“扑”地喷出一丈多远。
胤脸色惨白如纸,呆呆看着狗儿坎儿行凶作恶,浑似梦中一般,连呼喊也忘了,半晌才道:“你们这是?这!”
“四爷别怕!”坎儿掀帘出来,一头热汗淋漓,一边解着马鞍上的绳子,一边说:“咱爷们晦气,今儿住了黑店!你进屋看看就明白了!”
胤电击般颤栗一下,清醒了过来,一言不发挑帘进屋,只见大床翻倒在墙边,棉被褥枕都浸在热水里汪了满地,水汽罩得烛光都影影绰绰,床下大坑里歪倒着两个人,头皮都烫得剥落下来,连闷带捂,大约来不及挣扎就死了,都张着嘴,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十分狰狞可怖。胤半张着口,嗫嚅道:“是黑店?”
“一点不假,是绿林里有字号的,黑风黄水店!”
窗外一个阴森森的声音格格笑道:“只没想我老马三十老娘倒绷孩儿,竟着了两个小杂种的道儿。”坎儿上前撕开窗格子纸看时,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马老板和老白老侯三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檐下,都穿皂色紧身衣靠,提着刀。黑乎乎的,却看不清脸色。
屋子里三个人紧张对视一霎,狗儿“扑”地一口吹灭了灯,坎儿早已将贼的两把刀掣在手中。按狗儿坎儿的计谋,倒换药酒麻倒店中贼人,屋里收拾了床下强盗,至少能平安逃出这里,没想到他们返醒得这么快!胤又惊又怒,又有点懊悔:不该拒绝高福儿戴铎一片好意,连个从人也不跟。自己武艺稀松平常,坎儿狗儿尽自聪明,却是年幼力弱,只有一条狗略可支撑这可怎的好?正没做理会处,坎儿凑到窗前看了看,大声说道:“我说姓马的,你不就是要钱么?我们带的一千多两银子都存在账房。算我们倒霉,都送了你,你带银子滚蛋,我们各自走路。你知道,打墙不如修路,保不住有一日你上西市,刚好我是刽子手,活计给你做漂亮点,怎么样?”
“死到临头还耍贫嘴?”马老板哈哈大笑,“你毁了我三个弟兄,岂能善罢甘休?你们可知道?住我这店有死无生,祖传手艺,到我手倒不了牌子!”狗儿笑道:“失敬得很。大约你不知道,今日是黑白无常上门,煞星高照——他名鬼难缠,我名缠死鬼!黄河边上长大,水里的营生熟稔——你看你这房子修得多结实!有本事你就进来——想点火就点,就怕有人来救火!”马老板嘿嘿冷笑,说道:“救火是人之常情,只是年头不好,这里的人胆小,没人敢出来也未可知!”
坎儿嬉笑道:“想点你就点,你自烧自家房,与我们鸡巴相干!烧起来我们后窗跳下去漂河跑,对付着洗个澡也罢!”
胤原先乱了方寸,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时才知两个孩子天分极高心有成算,心头一亮,急急说道:“我多少也会点水性,不要斗口了,咱们走!”“我嫌水冷,”坎儿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走那条道儿——喂,姓马的,听见鸡叫了么?天一亮,你这店关得死巴巴的,算什么?”
话音刚落,“哗”地一声响,窗格子被撞得稀碎,一个黑的大汉“腾”地跳了进来!胤惊得向后一跳,从靴筒中“噌”地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眼见那大汉挥刀砍来,将手一格,那刀戛然火花一迸,早已折为两断!
“芦芦!”
狗儿急叫一声,那恶狗浑身毛早蓬松炸起,就地虎跃拔地而起,一口咬住那人右腕,连衣带皮肉撕下老大一块,那人惨叫一声:“老侯,掌柜的,狗厉害,快”话未说完脖子上又着一口,老白尖叫一声就早没了声息!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时分,这一声惨呼凄厉无比,屋里屋外五个人都被吓得怔住了,对持着许久不出声。
“晓得厉害了吧?”狗儿隔窗说道,“我若没个好帮手,就敢自称‘缠死鬼’?今晚死在我芦芦口下的已经四个人,它已经身带七条人命——天子亲封‘银牌芦芦’!”那狗听得主人叫它名字,“汪”地一声大叫,马老板和老侯在外边腿肚子的筋差点转过去
正没做奈何处,店门“咚咚咚”被人擂得山响,接着便听高福儿躁急不安的叫骂声:“快开门!他妈的,这是个什么店,门口连个人侍候也没有!死绝了么?”胤精神大振,未及开口,坎儿尖声大叫:“我们的人来啦!高福儿,把门给他撞开——这他妈的是个黑店!”这下子马老板和老侯再不迟疑,两人暗中点头会意,从东厕那边“嗖”地越墙而逃,饶是芦芦窜得快,只咬下了老侯一只鞋,接着便听大门吱嘎嘎崩倒,高福儿十一人已经冲门而入,霎时燃起火把,照得满院通明雪亮。
“高福儿!”胤一口气松下来,几乎瘫倒下去,忙把持定了,带着狗儿坎儿开门出至檐前,咬着牙吩咐道:“前后仔细再搜一遍,看还有窝匪没有!”
“喳!”
接着便听众人嘈杂叫嚷着一顿混搜。胤吁了一口气,转脸对两个孩子道:“亏你亏你!得你二人,不虚我江南一行!”恰高福儿赶来,他在四贝勒府十年之久,这个胤刻薄尖辣,御下最严,像他这样曾与主人生死患难的,也从未得过如此考语,不禁打量了这两个小子一眼,笑道:“四爷,贼是没了。东厢里两个书生刚解了绳子,还道我们也是强盗,吓得不敢出来。”
“是么?”胤一笑,说道:“快请过来。”
田文镜和李绂一前一后出来。大约下人们已经向他们说明了胤的身份,二人脸上没了惧怕神色,却又略带了点惶恐局促,走至阶前便叩下头去。李绂便道:“今夜得逃生死大劫,全亏四爷拔救!李绂但有一线之明,定当衔环相报。”田文镜粗声说道:“四爷金枝玉叶万金之躯,天幸神佛相助,脱了大难。知恩不报非丈夫,四爷水里火里,但有使令,文镜皱一皱眉头,不是田门后代!”
“谢的话不必说了。”胤玲珑剔透的心肝,已听出二人攀附之意,只一笑,倏然收了说道:“今晚我得大于失。与二君一席长谈,知道宦途之中奸弊丛生,长了不少见识。我看二位才学尚在中人之上。好自为之,大丈夫取功名,立功社稷庙堂,其志固然可嘉,但功名二字,乃身外之物,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就此别过,你们自己去跳龙门,只要有真才实学,我们后会有期!”
狗儿坎儿愣着,听不出三个人话的意思,高福儿却不禁想:要是八爷遇上这两个书生,不定怎么往怀里拉呢!想着,赔笑道:“四爷,这店怎么办?要不要报官?”
“烧掉它!”
胤冷冰冰说道。他早已想到这里,朝中阿哥各立门派,自己的靠山太子胤也并不得意。自己差使里并没叫视察高家堰一带,只要一报案,就要立档,立时轰得满城风雨。兄弟们没事还要鸡蛋里挑骨头,蚂蚁身上榨油,不定编派出什么新闻呢!想着又道:“二位先生,我们分手吧,但请严记,倚河临风店这一晚,说出去绝无好处——这便是临别叮咛。”
第218章 钝书生误投虎狼穴 奸翁婿设计谋人命()
邬思道几经辗转艰难竭蹶赶到北京,已是过了端阳。自四月中旬以来,直隶仅下过一场透雨,这一个多月中虽也降过两次雨,只地皮也未湿尽,却是旋阴旋晴,潮闷得人气也透不得。北京城与开国之初已大不相同。九城之内大街小巷胡同里弄房舍栉比鳞次,加之人烟稠密,若不刮大风,城里连树梢也不动一动。此时漕运已通,一船船的西瓜、甜瓜、蜜桃、水杏各类水果,还有湖广商客贩进来的竹扇、蒲席、凉枕、竹夫人、金银花、竹叶、菊花、大叶青等解暑用品凉药,一到朝阳门码头,立即就被二道贩子们一抢而空。饶是如此,仍供不应求,东直门天天都有拉往左家庄化人场的,俱是耐不得热,中暑死了的。
邬思道风尘仆仆架着双拐,一步一踱在滚烫的地上踅着,来到正阳门关夫子庙东金玉泽家门口时,浑身已通被汗湿了。他在一个虎头铺首铁皮红漆门前停了下来,手搭凉棚张望了一下,见门边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内寓兵部武选司正堂金讳玉泽”,略一沉思,便上前用手叩环敲门。
“你干么?”一个穿着灰实地纱袍子的门房开了个门缝儿,上下打量着邬思道问道,“有这辰光敲门讨饭的么?”
邬思道这才看看自己这一身,月白竹布截衫上下油污汗湿,头发已一个多月没剃,长出寸许长来,被汗贴在前额上,脚下的鞋也绽了个洞,露出又黑又脏的“白”袜子来。邬思道不禁一笑,说道:“你进去给金老爷传个话,我叫邬思道,刚从扬州来”那家人略一怔,点点头道:“你等一会。”便掩了门。
邬思道舒了一口气,把拐杖靠在门前“石敢当”上,坐在树阴下石条上,一边整理着邋遢不堪的袍襟,摇着毡帽取凉儿。对面不远就是一家汤饼铺子,凉棚下摆着一碗一碗的荆芥蝴蝶面、青蒜过水面、芥末凉粉。打着赤膊的人们围在小案桌前,一边吃凉面,一边摆龙门阵。阵阵炝锅的葱花肉香扑鼻而来,邬思道咽了一下口水,才觉得实是饿了。他摸了一下破烂的褡裢——钱,他有的是,五十两散碎银角子,还有一张一千两的龙头银票。只为路途贼盗多,他不敢露富——但此刻去吃,里头人出来招呼不雅,只好坐着干等。谁知足足半个时辰,那门竟毫无动静,邬思道又渴又累,饥火中烧,忍不住心头又气又恨,因起身来敲门,把铁环子扣得一片山响,引得面铺那边的人都向这边瞧。
“你这人真少见,失心疯了么?”
门“哗”地开了,还是方才那人,棱着三角眼恶狠狠道:“刚才不是说过,叫你等一会,主子们都歇中觉呢!”邬思道不等他说完,劈脸啐了过去:“呸!不长眼的杀才,我刚才也说过了,我是邬思道!你通禀一声,走折了狗腿了么?我几千里地来投亲,把我干撂到外头半个多时辰,是什么规矩?”
“投亲?”家人盯着看他半日,忽然喷地一笑,说道:“我来老爷家有多年了,怎么没听说过?你是哪门子亲戚?八成是哪个庙里饿不死的野道士,来讹饭吃的吧?是里亲、表亲、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