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允、允即刻入宫,为太后守灵!”
“扎!”
二人齐应一声起来,允便吩咐家人,“取五十两黄金给老李!”又笑问:“老李,是单传我们,还是别的爷也一齐都进去?”
“回爷的话,”李德全双手接过沉甸甸的金饼子,笑道,“所有的爷都进去,在慈宁宫前守孝,外头灵棚都搭好了,在京十二个孝子,每五位爷一处,共是四处灵棚,茶水汤饭都方便,爷们只管放心!”
这就太不凑巧了,五个阿哥一处,恰好允祉、允祚、允�、允祺和允一处,允偏不在一个棚子里。就算在一处,苫块居哀,怎好叽叽哝哝说私房话议事?就是隆科多,也不好一个棚又一个棚地串。允和允对望一眼,允强按着心头的惊慌和怒气,说道:“前头守灵,大家不都在一处嘛?”
“这是方灵皋先生的主意,”李德全笑道,“前头给先帝爷守灵在乾清宫,慈宁宫地块小,爷瞧这天儿,已经飘雪花儿了,不搭个灵棚,爷们可怎么受?这也是万岁爷体恤各位爷一片佛心”说着颤巍巍一躬辞出,到别府传旨去了。
允咬着牙,恶狠狠道:“方苞这狗娘养的,早晚我碎剐了他!”
“且看隆科多的动作,这时说不着这些个。”允轻轻咬着下唇,幽幽说道,“咱们按时辰解手,一个时辰一聚头!”
在允允和隆科多密谋的同时,雍正和方苞、文觉和尚却在慈宁宫西侧寿康宫东配殿议论另一件事。雍正的情绪像是很亢奋,虽浑身披麻戴孝,眉宇间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愉悦和轻松。他背着手,穿一双蒙了白布的皂靴,不停地踱着步子,说道:“年羹尧好样的,到底不负朕心!罗布十万人马全部生擒,先帝爷在时也没有过的胜仗。好,嗯——好!”他搓着手,忽又想到自己是孝子,口气一转长叹一声道:“母后啊您老人家迟走一日,又能给圣祖爷带这个好信儿去了”
“皇上,”文觉坐在杌子上,斟酌着说道,“但毕竟杀生太多,青海省十年难以恢复元气。这一仗年羹尧打得好,却与岳钟麒生分了。有些善后事宜皇上不得不虑。”
“唔?”
“岳钟麒带兵进驻松潘,与年羹尧从甘肃调来的兵统属不一,双方争功,宴会上几乎剑拔弩张。罗布藏丹增因松潘军机失宜得以西窜,首凶未得,这不能说不是年羹尧措置失当。九爷在年军中也甚得人心,万一有挑唆离间的事,哗变起来也不是小事,万岁不可不虑。”
文觉和尚光秃秃的脑袋在烛影下微微一晃侃侃而言:“今冬若不能将罗布叛军一鼓荡平,来春草肥水足,不知又要费多少周折了。”
“举大事不计小节。”雍正阴郁地说道,“年、岳二人无论怎么争功,都是细事。这一战之胜不单在青海。朕吊得老高的心总算放了一半。年羹尧恃才傲物,这朕知道,但观其功劳,这些不足为过。”雍正说着,转脸问方苞:“方老夫子,你怎么一言不发?”
方苞正襟危坐,正埋头苦思,听雍正问,抬起头来,两只椒豆一样的眼灼灼生光,吁一口气说道:“我在想两件事。方才主上你们说军事,我以为主上说的极是。但西边军事大胜,按理说年羹尧必定用红旗报捷的,但至今却没见到,倒是甘肃兰州将军马常胜的密折先到,没有这密折,至今主子还不知道,这不是怪事?”文觉道:“兴许战场还要清理,军俘要处置,再不然年羹尧还有新布置,来不及奏闻朝廷。”方苞一哂道:“那不是年羹尧的秉性。再说,岳钟麒率军入青,与年羹尧合战,他也该有折子来的嘛——我的书僮倒跟我说,北京城已传闻年羹尧战死,我军兵败了!”雍正悚然一惊,目光一闪说道:
“先生是说——”
“臣是说军报已经递到,只是没经皇上过目而已。”
“那,谣言呢?”
“谣言可以杀人。”
这一句警语从方苞齿缝里迸出来,雍正和文觉都激凌一个寒颤。一时间三个人都没说话,但听殿外风掠殿角,铁马叮当作响。
“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黄雀啄螳螂不知弹丸将至。”方苞冷冷说道:“圣祖归天尚未经年,太后薨逝,国家是多事之秋。万岁,年岳之争是小事,皇上看得对极了。北京,是肘腋心脏之地,这里连一丁点差错也不能有。这次大丧,要和圣祖殡天一样,事事周虑密详。”
雍正万没想到方苞想的是这件事。开始还觉得不以为然,仔细想想,连与范时捷鸡毛蒜皮的小事尚且拜折快递,这么大胜仗,他能缄口不言?联想到谣言,又想到方苞建议给阿哥们搭棚守灵,心里愈加不安,冲口而出:“先生说怎么办?”
“万岁圣明,这只一个‘防’字,何待臣言?”
这就是方苞和邬思道不同之处,邬思道昔日替雍正划策,从来都是直述胸臆,唯恐不详,方苞大家风范,只说“看法”,让皇帝自作主张。雍正正要说话,却听外头太监道:“张廷玉进谒皇上!”雍正转脸对文觉道:“你是和尚,做你的法事去——叫他进来!”
“皇上!”文觉前脚出去,张廷玉后脚进来,却是一头一脸的雪,当着雍正不便抖落,伏身跪下道:“慈宁宫那头都预备好了,几时起丧,请皇上示下。”
雍正已恢复了常态,口气柔和地说道:“外头下雪了?抖抖身上的雪,慢慢说——赐茶,起来坐着罢!亏得方先生先叫搭了灵棚。不然,冰天雪地的,叫兄弟们可怎么受?”张廷玉吐了一口冷气,身子已暖和过来,躬身回道:“臣也正想说这事。三爷、五爷、十四爷他们叫奴才请旨,各自在灵棚哭灵,似乎于太后大礼上不甚妥当。守孝本就是苦事,还该都到柩前去的。这是他们的孝心,还请皇上再下恩旨,他们才好入棚的。”雍正端着茶出了一阵子神,说道:“那不都是先皇骨血,朕的手足?前头在乾清宫,还有几个小弟弟伤风呢!冻着了,太后在天之灵也是个不安,反而是朕不孝。这次一定不能有一个病的,你传旨太医院,多叫几个太医,进来随时侍候。各房棚,东厕都要有太监轮流照管灯火取暖。该进正殿举哀,大家都去。回去还归灵棚,这样可成?”
“臣没说清楚。”张廷玉忙道,“‘三爷’是弘时阿哥。五爷和十四爷是允祚和允。”
“唔。”
雍正怔了一下,说道,“衡臣,就是这样,你忙去吧。哦,你到上书房,还有军机处,问问他们有没有年羹尧、岳钟麒处的军报,朕虽居哀,这样的大事还是要留心。顺便叫德楞泰、张五哥两个人过来。”
张五哥和德楞泰两个侍卫都进来了,两个人都哭得眼圈红红的,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这位圣尊。
“朕的‘灵棚’就设在这里。”雍正说道,“因为有些急务,就是居丧也得料理,所以请方先生也陪着朕。德楞泰,你挑二十个侍卫看护此地,朕下手谕,宫里侍卫一概听你的,你听方先生的——蒙古汉子,听明白了?”
“我明白!”德楞泰粗声答道,“不过领侍卫内大臣还有好几位,他们要有指令,我听不听?”
“你听方先生的。”
“扎!”
雍正踱了两步,阴沉的目光又灰又暗,良久又道:“方先生,你起草个手谕给张五哥。五哥今夜就要去传旨:顺天府及兵刑二部所辖衙役官军,进驻神武门关防出入。丰台大营由毕力塔亲自带领,带上毡幕,驻守前门到西华门南。西华门北要西山锐健营汉军正黄旗选一千人驻防。东华门由原步军统领衙门军马看守。”
他话音落,方苞手中的笔也停下来,双手将草拟的诏书捧给雍正。雍正看着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圆明居士”小玺钤上,递给张五哥。张五哥略有些迟疑地接过诏书,说道:“奴才理会了。不过东华门西华门都是隆中堂管,原驻兵要不要移防?这事要不要告隆中堂知道?”
“舅舅这几日也要守丧。”雍正知道五哥心细,怕他起疑,用温语说道:“所有内外防务,还有军机政务,都是张廷玉主持。所以这事等你传完旨,告诉张衡臣一声,一切听他调度。兵马进城,一律都带行军帐篷,听张廷玉关照户部,粮秣柴炭要供足,每个军士先给五两赏银。大丧过后再赏。你不要胡思乱想。朕只图个内外平安,去吧!”
张廷玉奉了圣旨,立刻赶回上书房,查问西疆有无军报。上书房守值的几个官员都说,因设了军机处,凡军务奏折都由军机处直接递奏,并没见年羹尧有本章递进来。因又赶往军机处,见当值的是刘墨林,便问:“你几时回京的?今夜就你一个当值?”
“张中堂,今晚不该我的差,是那苏章京负责,方才隆中堂叫他去,半个时辰了。”刘墨林一反平日散漫不羁的神气,一见张廷玉便站起身来,“我申时进京,到嘉兴楼呆了小半时辰,又去访范时捷,才知道内廷出事,就赶着进来了,有多少事得跟中堂回呢!”
“两江、安徽、山东的事你写成节略给我看。”张廷玉也不坐,“眼前我忙得脚不点地,什么事都靠后放放。你看看近两天有没有年羹尧的军报,圣上等着要!”
刘墨林不再说什么,起身向正中镶铜大柜取出一叠案卷,一份份看了,摇头道:“没有。不过十三爷十四爷有时也随身带,中堂你进去问问二位爷,不就知道了?”张廷玉转身就走,一脚门外一脚门内顿了一下又折转身来,问道:“外头进折子,总有底档吧,你找找登记册子,看有没有,要有,看谁取去了。”刘墨林两手一摊说:“登记簿儿自然有的,都锁在那柜子里,钥匙在那苏手里。中堂,您稍停一下,那苏当值,他不敢久离的。”
张廷玉喘了一口粗气,只好坐了下来,想着里头不知有多少事等着自己料理,心里一阵一阵发急。但他是多年相臣,颐气养性,外面上却半点不显出来,偷偷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啜着茶道:“你去了嘉兴楼?是苏舜卿那里呢?如今你们的事怎么样了?”
“承中堂关心。”刘墨林叹息一声苦笑道,“还没有办妥。皇上一道恩诏,贱民能脱籍了,不过总得有银子赎她啊!我出三千,徐骏那里出五千,我东凑西借弄了五千,徐骏又出到八千,如今索性是一万!老鸨在我初侥幸时还想做个情面,如今是除了钱一概不认的了。我拿什么和徐乾学那花花公子比富?我方才见她,她哭了,说身子骨儿大不如前,恐怕熬不到那一天了。”张廷玉设身处地替刘墨林想,也真是难。他陡地想到自己儿子张梅青,也是为一个青楼女子,被自己活活逼死,由不得一阵鼻酸,沉默了许久,又问道:“你父兄呢?他们那边有什么话?”刘墨林道:“我是个孤儿”
张廷玉温存地看一眼刘墨林,说道:“万把银子不算什么。告诉你,略等等,三四千银子足够了。头五天我见万岁,说起徐乾学亏空的事,我说他是老臣,可否减免一点,十万银子他拿不出来!万岁爷冷笑着说,不怕欠债的精穷,就怕讨债的英雄!徐乾学党附明珠,徐骏又党附揆叙,狗父犬子狼狈为奸,断不能免他一两亏空银子!你等一等,告诉舜卿,心放宽些子,真到难处不可开交,你再和我说一声。”刘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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