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说大桥完好无损,只桥头两边凹处因为涨水溢漫了两支分流,水深不过没膝,络车完全可以平安通过。范时绎顿时放心,此时松一口气,他才觉得饥肠辘辘,望着雨幕中的沙河店镇,一时倒犯了踌躇:络车上坐着四十三名太监宫女,原是侍奉被黜在景陵为先帝守陵闭门思过的大将军王允的,不知犯了什么过错一体擒拿解京。囚犯坐油壁车,押送的将军淋雨,原也有点不伦不类,但这却是皇帝第一宠臣允祥的手令:“密送北京交我处置,不得委屈亵渎。”范时绎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也只得遵谕行事。但这个镇子里没有驿站,号民房居住又不易关防,还有十几个宫女,该怎么隔离居住?范时绎下马握鞭,只是沉吟。带队戈什哈知道他为难,踩着潦水过来,笑道:“军门别犯愁。镇西有个破关帝庙,早就没了香火,咱们统共八十几个人,将就着住一宿,管保平平安安。”
“好!你晓事。”范时绎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三十个男犯,除了蔡怀玺钱蕴斗两名,都住关帝庙。乔引娣和十二名女犯,寻一家宽敞的客栈包下来,我和军官看守蔡、钱和女犯,兵士们看护男犯——那都是些太监。他们不敢逃,也没处逃——然后分拨儿轮流到客栈吃饭。去吧!”于是一行人众带着车到了镇北,果见一座多年失修的关帝庙黑黝黝矗在夜空里,十几间庙房虽已破败不堪,里边到处湿漏,毕竟有些地方还算干燥。范时绎便命兵士们拆下神龛栅栏点起火来,自脱掉了官服袍靴,换穿一身绛红夹袍,顿觉浑身松快。因见去客栈定房子的亲兵回来,便问:“差使办好了?”
“好了,就在沙河老店。”那亲兵回道,“我怕惊动人,换了便衣去的。是有名的百年老店,前酒楼后客房,不过里头已经住了十几个客人。我好话说了一车,老板死活不肯撵客人。说通天下一个规矩,进店就是财神。所以这店咱们包不下来。”范时绎笑道:“那是自然。都把号褂子脱了,带四辆车过去,另拨二十个弟兄在外头守夜。只是密一点,叫人看出我们行藏我是不依的。”说罢披了油衣出来,看那天时,雨已经几乎住了,只零零星星洒着,雾一样的细水珠儿在脸上,微有些凉意。
店老板早已守在门口,见范时绎带着人车逶迤而来,忙迎上来,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缝,一边往店里让,说道:“老客辛苦!快请里头安置。现成的客房,现成的热水,洗涮一下,外头现成的酒菜。您老头一回来,这顿酒菜不用出钱,算小的为爷洗尘,咱们图个长远”在秋雨寒风中跋涉了一天的范时绎,被这几句温馨的奉迎话说得浑身松快,笑道:“我们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先吃饭,别的再说。没有不出饭钱的理,就是不出,你照旧从我房钱里扣了。你们店家这些把戏,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先头也是开店的出身呢!”一句话说得老板笑哼哼的。眼见车上两个男的,十几个女的一个个面容憔悴下来,忙招呼着:“这天,这路,颠一天可真够受的。快都进来——伙计们,给爷们烫酒——把大铜壶坐火上,爷们人多!嘿嘿,下头人多,楼上三间空着,只几个客人在那行令吃酒,请爷们都到楼上用餐。”范时绎见人已经都下车,款步走到第二辆车跟前,对站在车前一个女子温声说道:“乔姑娘,今晚我们就在这打尖,您,还有——”他看了看头辆车下来的两个中年人,又道:“还有蔡先生钱先生,都是我的东家,好歹体谅我们做下人的难处,将就些个,明儿天明咱们顺顺当当赶路,就是回去迟点儿,主子断不见怪的。”
店主人万没想到,这位气度雍容中带着威严的中年人竟然还是车里的“下人”。但看那车,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华贵,下来的“人物”体态也不显得怎样尊严——他真的有点迷惘不解了。仔细打量,只见这位乔姑娘上身穿着绛紫暗格天马风毛套扣坎肩,下边系着石青宁绸金缉滚边绣花裙,微露出一双放了的半大不大的脚。一张瓜子脸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两条细细的笼眼眉中间微蹙,眉梢淡垂,顾盼间明艳照人,一张不大的口抿着唇微微翘起,显得很有主见。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中年男人,一个矮瘦,一个矮胖,都像有点浮肿,表情木然步履迟缓地移动着步子进店来。还有十二个使女打扮的少女,姿容绰约却都神色黯然,依次而入。他们一进店,立刻招引了所有食客的目光。
“蔡先生,”范时绎向护卫的便装亲兵丢个眼风,对走在前头的矮瘦子说道,“咱们的位子在楼上——钱先生,请。其余的伙计各自随喜吧。”说着带了三四名戈什哈不言声登楼上来。
这是三间打通了的酒座,东西墙靠着一扇扇屏风隔子,看样子原来是用屏风隔开的雅座,临时撤去了的。靠西南临街窗前坐着一桌,约五六个人,正在行令吃酒,众人喝得高兴,都有点醺醺的,见他们一行二十多个人上来,也都没有在意。范时绎自和乔引娣坐了靠西北楼梯口桌旁,几个亲兵在南边临窗桌边,其余女客倒坐了离那群客人不远的桌上,众人都默默的,没有一个人说话,看着饭菜上来各自举箸而食,竟似一群陌生人偶然相聚。倒是蔡怀玺打破了沉寂,笑谓范时绎:“老范,你知道,再往前走,我们就吃不到这么好的饭菜了。多谢你一路照应,送佛还该上西天,能弄点酒么?”恰酒保上来,范时绎便吩咐:“我这一桌搬一坛子三河老醪,南边那桌一瓶,给他们佐餐,楼下用餐的也是一瓶——我们明儿一早赶路,不能多吃,明白么?”
“是喽!”店小二高唱一声,“给老客上酒喽!”忙不迭便下楼去了。顷刻已安置停当,范时绎也不劝酒,自己也不喝,只捡着饭菜自用。蔡怀玺和钱蕴斗二人却甚放肆,左一杯右一杯一碰即饮,那乔引娣几乎不动箸,怔怔地只是想心事,范时绎也不敢多劝。因此,这餐晚饭尽自丰盛,却吃得十分沉闷。渐渐地,西南那桌客人的行令声倒渐渐听进去了。
“猜谜儿太费神了,”靠窗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胖子说道,“总是贾先生赢。本是请他吃酒,倒弄得我们都醉了——我们换酒令,要先说一个字,加个字又成一个字,去掉偏旁换个偏旁仍成一个字,末后加个俗语不能离题——”旁边一个年轻一点,留着八字髭须的说道:“石江,你这不是吃酒,是难为人嘛!什么这个字那个旁,罗唣死了,今儿我们齐心合力,赢了这个贾仙长,也就不枉了这个东道了。”
范时绎听着瞥眼看去,果见石江挨身坐着一个道士,也没穿八卦衣,只头上挽了个髻儿,披着雷阳巾,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不禁暗想:这就是那个“贾仙长”了,这么年轻,能有多少道行?思量着,听贾道士说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无非要我多吃点酒好给你们推造命。其实人之造化数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能稍作更易。就今天酒楼上这些人,尽有横死刀下的,我就说明白了,白给人添心事,有什么益处?还是俗语‘今朝有酒今朝醉,莫问明朝是与非’的好。”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想请仙长给我推一推。”石江笑道,“既然‘今朝有酒’,我请贾神仙先醉——我起令了!”因唱歌似地吟道:
良字本是良,加米也是粮。除去粮边米,加女便成娘——买田不买粮,嫁女不嫁娘。
吟罢,众人鼓掌喝彩,八字髭须笑道:“好!我甘凤池今儿也下海,听我的——”因朗声道:
青字本是青,加水也是清。除去清边水,小心便成情——火烧纸马铺,落得做人情。
说完,自得其乐地呷一小口,对身边一个又黑又瘦的秀才说道:“曾静,你是东海夫子吕先生门生,瞧你的了!”曾静笑道:“这个有何难哉?”因道:
其字本是其,加点也是淇。去掉淇旁点,加欠便成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正陪着乔引娣吃饭的范时绎心中不禁一动。突然想起重阳节那天,自己带兵闯进景陵拜殿,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王、皇帝的嫡亲弟弟允连自己心爱的奴婢乔引娣也无力保护,生生从他面前带走了,自己可不是那戏龙的虾,欺虎的犬么?这些话听着是太刺心了。范时绎竟端起粥来慢慢地喝,连蔡钱二人也都凝神静听。范时绎也想看看这个乳臭未干的“神仙”有什么门道,张了张口没说什么,只胡乱吃着侧耳静听。却见贾道士以箸击碗说道:
奚字本是奚,加点也是溪。去掉溪旁点,加鸟却成——君不见五大夫百里奚,山妻破扉烹志。
又道:“凭这些酒令,你们难为不住贾士芳。下一个轮到石施主了,你要说的令我写在那边水牌上,说出来有一字之错,罚我吃一坛子酒!”
“好!”
众人不禁轰然叫妙。范时绎这边几十个人本来吃饭吃得沉闷,此刻连亲兵、护卫、宫女都停了箸,呆呆地望着那边桌上,只见贾士芳徐徐立起身来,向室中众人横扫一眼,看到范时绎这一桌,目光熠然一闪,却没言声,背转身提笔在粉牌?上疾书了几行什么字,翻了牌子,转脸对石江笑道:“请你说出来,看我猜得对不对。”
石江已经看愣了,世间真有这样的神技?他翻着眼皮,搜索枯肠,半晌才道:
相字本是相,加水亦是湘。除却湘边水,雨下便成霜——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话音刚落,贾士芳已将水粉牌翻了过来,一边笑道:“我把‘亦’字写成了‘也’字。看来大道没有圆融啊!”此时众目睽睽,所有的人都盯向那块三尺见方的牌子,果然见除了“加水也是湘”中间一字微有不合,其余竟然全部契合。顿时,连范时绎带来的人也都啧啧称奇,满屋都是议论声。石江几个人已站起身来,笑说:“虽然猜中,你自己说出错一字罚酒一坛。请君入瓮!”——那地下摆就的两坛三河老醪,其中一坛尚未启封——打开了就大碗倾。那贾士芳也不推辞,等着一碗接一碗喝了,霎时坛空碗净,已是酡颜微醺,对劝菜的石江说道:“你不是问功名么?你说一个字,我来为你推算。”石江道:“我早想好了——你猜猜看。”
“是个‘乃’字,是么?”
“是。”石江道,“这个字难拆。”
“不难。你问的功名,乃字是缺笔‘及’字,你终身不得及第。”
站在旁边的曾静笑道:“纯是游戏,我是圣人门生,就偏不信你这些把戏。我出一个‘也’字,你玩玩看。”“这是个终身蹭蹬的字。无马不成‘驰’,无水不成‘池’,虽有‘力’而‘走之’不全,天罗地网布定,你走投无路!”曾静“扑”地一口酒笑得全喷了出来:“这个牛鼻子,年轻轻的如此捣蛋——你要能说出我的家世,我就服你!”
“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贾士芳端详着曾静,“舅母收养了你,想逼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你伯父想吞你家产,赶你出来,几乎逼你自杀。你婶母和你死去的母亲要好,不忍曾家绝后,出私房钱资助你外逃山东,投奔东海去找吕留良。你在山东进学为秀才,吕留良死,你又返回湖南收拾家业,迎养婶母,教读为生——我说的可有一字之谬?”
曾静先还怔怔地听,听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