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刚过元旦,人都懈了,葛达浑管着礼部,又是文华殿大学士,把王爷们都请到那里议事,然后请皇上接见,题目一摆,文章就做出来了。”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有点亢奋,站起身子踱了几步,一手抠着大玻璃框帮子,盯着团团摇摇飘落的雪,说道:“我们错过了多少机会?圣祖殡天,我们兄弟要有一个人在畅春园外头主持大事,允祥能轻易到丰台大营杀人夺兵权?允祥去哭灵,我们趁机大闹一场,隆科多他敢宣读那份假遗诏?允如果不奉诏进京,就在西宁按兵不动带兵办事,凭八哥一呼万应的人望,雍正能控制得北京的政局?隆科多已经拉到手的人,假如那次带兵闯畅春园再早一天,雍正就只好当流亡皇帝。我不是指责什么人,这些事我也有责任。我如果公然杀掉刘黑林那个浪荡钦差,年羹尧是已经萌了反心的,他就敢在青海自立为王!——我的意思是说,上天给我们多少机会都错过了,按理说已该厌弃了我们了。可它还在给!但我们还敢再次失之交臂么?”允禩听他历数往日失败,又是悔恨又是激动,浑身血脉贲张,脸涨得潮红,目中熠然闪着光,说道:“以前的,以后的,责任都是你八哥。总想平平稳稳地不弄乱了朝局;再者我们也缺一个敢真搅真闹的孙大圣。一个敢为天下先的猛士。我仔细思量过,只要搅乱了,雍正他收拾不了局势!”
“我管着礼部,文华殿的太监也听我的。”葛达浑眼圈熬得通红,他似乎心事很重,右手抚摸着剃得光溜溜的脑门子,喟然叹道:“皇上无道,擅改先帝成法,欺母逼弟,暴虐群臣,这都是真的。我担心的只有三条,我们没有实际的兵权这是一;我们毕竟君臣名分已定。这‘造逆’二字罪名难当。万一有不服的,称兵勤王,我们用什么抵挡?这是二;三嘛,八旗旗主现在只找到四名,这些人从来没有从过政,只是背地里发发牢骚,真到阵仗上实地和皇帝较量,会不会临阵下软蛋?这些事想不透,预备得不好,毁了身家性命事小,可是九爷说的,我们只能赢,已经输不起了。”允禟听了一笑,说道:“老葛,你得弄清楚,我们只是借这些旗主用一用。棋,分着几步走呢!整顿旗务是雍正下的旨意,我按旨意办事召诸王来京,他说不出我什么来。雍正整顿旗务的宗旨有两条,一条是旗人自谋生路,分田种田,然后减削旗人的月例钱粮;一条是八旗的下五旗统属不明,旗营披甲人不务正业悠游荒唐。我们先从第二件事做,在京各旗营牛录管带的案卷都已准备好,通知他们各自晋见自己的主子,旗主能对属下行赏行罚,下五旗的兵权就拿到一半。就如毕力塔的丰台大营,毕力塔是个汉人,下头三个佐领都是满人,一见旗主,毕力塔他就指挥不动了;旗人分田自种是坏了太祖太宗和圣祖成法的,早已怨声载道,所以这一条不但行不通,而且王爷们必定还要和雍正理论争议——要知道,平日他们在盛京毫无权柄,一旦旗下门人奴才肯听命服从,一定要千方百计恢复‘八王议政制度’。如今雍正弄什么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又是火耗归公,抄家抄得鸡飞狗跳墙,真个是天怒人怨,暴虐无道,朝野布满干柴,一旦火起谁能扑救?八哥出来收拾局面,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允禩不安地晃动了一下身子,摆手道:“老九最后一句话说错了,应该是八王旗主共管朝政。我们不是乱臣贼子,也没有篡位的心。但雍正管不好这个朝局,理不了这个天下之政。社稷,公器也,应该‘公管’。下五旗王爷来了四名,勒布托是正蓝旗的,都罗是镶白旗,诚诺是正白旗的,永信是镶红旗的。这是四旗了,我是正红旗旗主,下五旗都在了。上三旗归雍正统属。镶黄旗是弘历、正黄旗是弘时、镶红旗是弘昼。弘历是铁心跟雍正的,他就要同李卫一道儿下江南。弘昼无可无不可,是个懒散人。弘时,你们记住,在京坐纛儿办事的这位亲三爷,他才是我们共举之主。真的八王议政,弘时也是我们的首领——他要夺位,我们只要实权,号召容易,也没有后顾之忧。诸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八爷剖析明白。”阿尔松阿说道,“我明儿去见见弘昼五爷。我是镶红旗第二佐领,归着五爷管。您别看五爷任事不管,他要发起火来,连三爷也怕。五爷整日在家烧丹炼汞,前年隆科多带兵搜官,当时也是三爷坐镇北京,没有通知五爷。五爷恼了,把一府的人都轰出去。守护东华门,说东华门是他丹炉罡斗冲位,不许兵丁带刀进紫禁城。隆科多请三爷写条子请见五爷,都被挡在门外。紫禁城都搜遍了,就是进不去东华门。那炉丹到底也没炼成。五爷上门‘请教’三爷为什么扰他静修,三爷当面赔罪才算了事。”允禩笑道:“可以和五爷聊,不扯正题,我们不要误了他成仙之道。我那里还有一部元版金丹正义,你带了去恭送你家五爷。”
本来议论得十分紧张的话题,经这一调侃,气氛变得轻松了,说笑了一阵,允禩因阿尔松阿提起隆科多,想到他即将就道前往阿尔泰与罗刹会谈边界,心里一阵惋惜:此人虽然罢了相抄了家,在京师步军统领衙门旧部很多,是可资利用的一大势力。思量着,刚说了句“隆科多——”,屏风左侧门帘一动,进来一个家人。附在允禩耳旁轻轻说了句什么,退后躬身听命。
“隆科多来了。”允禩莞尔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他取出怀表看看,时针已指到将近子时时分,因站起身来说道:“九弟,你们几个在这边,把细节再议议,苏奴是我的侄儿,一处见见不妨——请舅舅书房那边坐!”
第322章 隆科多贬官忧罪谴 廉亲王晤对侃治术()
允禩赶到书房门口,正听里边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动,接着钟摆晃动着连撞十二声,隔玻璃向里看,一个五十多岁花白胡须的老人一手端杯子,正侧着身子眯眼看着琅插架的书架。允禩让苏奴开了门,一步跨进去,微笑道:“舅舅安好?”苏奴就地打个千儿,旋即起身道:“给舅爷请安了!”
“我是夜猫进宅无事不来。如今只有隆科多,哪来什么‘舅舅’、‘舅爷’!”隆科多把抽了一半的书送回书架,转过脸来。此时离得近,允禩才看出他脸上有些浮肿,连额头的皱纹都有点发亮,手脚动作间也显得迟缓。允禩笑着吩咐侍候在门口的家人:“给隆大人送一碗参汤。”将手一让请隆科多坐了,说道:“苏奴也坐——舅舅,你心里有气,这我知道。万岁前次一旨查看你家产,你送来十万银票让我收存,我悄悄给你退了回去,是为这个不是?舅舅为亏空的事,当今万岁登极这几年,在野的在朝的官员抄了上千家,他生就的一个‘抄家皇帝’嘛。十四爷都抄了,我这里更是他早就瞄准的地方,有什么安全可言?我替舅舅想的要周全得多——”
允禩说着,探身向书架上取下一部左传,翻了翻,抽出一张笺儿递给隆科多,诚挚地说道:“这是我在顺义置下的一处庄子,十三万本银。抄家只抄浮财产业,不抄祖业祠堂田地,我把日期向前提了十年,你留着备个万一。舅舅,我不是那种过河拆桥无情无义的人。这一条你尽管放心。”
“八爷,这事情不大,可见你的心田。”隆科多接过纸略看了一眼便收了怀里。他的神情有些憔悴,“我心里悬着的是那份玉牒。我去皇史宬借,是打过收条的。现在只是抄检了我的家,家私都还在宅子里封着没有没收。我现在情形八爷有什么不清楚的?说关就关起来,说杀也只一道旨意——连出门拜客都在这种时分!玉牒是弘时借去了的,我刚刚去三贝勒府见过他,说是八爷借看。三爷也说不安全,请八爷赏还了老奴才,不然,内务府追究起来连累面就大了。”
允禩看着这位曾经煊赫一时炙手可热的“天字一号”枢臣,不到半年光景隆科多仿佛老了十岁,原来棱角分明的黑红方脸变得皮肉松弛毫无生气,声音凄楚惨怛,丝丝散乱的白发在灯下颤抖。允禩的心不禁一沉,瞟了一眼苏奴沉吟不语。苏奴其实并不是允禩的近支侄儿,他的祖先其实是从太宗皇帝就分枝出去了的,到他父亲一代爵位递降,只封了个三等子爵,每年只是在光禄寺领一份六百两银子的年例,余外的收项一概没有,是个地道的闲散宗室子弟。但苏奴从小聪明伶俐,话不多却极善结交钻营,八岁上头进宗学读书,别人只是图个体面,甚至希图几两纸笔银子,苏奴却瞧准了这是结交权贵的机会。康熙皇帝的几个小儿子背不上书,他留替身罚跪,替写文章,帮着磨墨铺纸。有时还悄悄弄些稗官夹带进去给允允祜允祁这些“叔叔”们解闷儿,买些只值两个子儿的蝈蝈笼、泥绣球、插笔竹筒、糖人儿送给弘时弘旺这干金尊玉贵的近支皇孙。既没误了读书也巴结得人人说他“晓事”。因此从宗学里肄业出来,允就要他到十贝子府帮办府务,又荐到礼部刑部帮允禩办差。允禩是最早封亲王的总理王大臣,一个票拟分发出来就又当了芜湖盐道,几个密保,康熙才知道爱新觉罗皇家宗室子弟里竟还出了一位能吏,超迁提拔为湖广巡抚。允出兵拉萨,从户部发去的粮食都霉变了,唯独湖广送去的当年新米,允战胜,独本以军功扎扎实实又保一本,又叙他祖上功劳,康熙皇帝又发到允禩处命礼部议功议叙,一个“贝子”稳稳当当封了下来,又赐为侍卫。因此这个不哼不哈的远支宗室门楣重光,同学的穷宗室背地里都叫他“闷猴”。隆科多说的“玉牒”,上面只有几句话,记载的是现今宝亲王弘历的生辰八字。这种东西当时是绝密文案,为防着有人行妖法或魇昧之术加害皇帝皇阿哥,历来在皇史宬严封锁锢。三阿哥弘时不知要派什么用场,逼着隆科多弄权偷取出来,允禩从苏奴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又要“借阅”,不然就兜出来打钦命官司,弘时也只好俯就这位惹不起的八叔。
“八叔,”苏奴见允禩看自己,在杌子上一欠身说道,“这玉牒背也背得烂熟的了。老隆眼下这么个处境,留着确是没益处。不过——”他略一沉吟,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咱们是从弘时贝勒爷那儿‘借’来的,几头不对面这会子舅爷取了去,三爷向我们讨,又该怎么办?”隆科多忙道:“我的确刚从三爷那来,三爷不便亲自来,让我们八爷这悄悄取回去。这个玉牒八爷留着除了招惹是非,真的一点用处也没有”允禩这才笑道:“舅舅急什么,我当然还你。”苏奴这才起身,在书架上寻出一本书,从套页子里抽出一份硬皮折子,黄绫封面周匝镶着一道金边,打开了,里边端楷写道:
皇四阿哥弘历,于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寅时诞于雍亲王府(雍和宫)。王妃钮祜禄氏、年氏、丫头翠儿珠儿迎儿宝儿在场,稳婆刘卫氏。
这就是那份价值连城,干系几家王公大臣身家性命的“玉牒”了。苏奴却没有直接还给隆科多,吊胃口似的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双手呈给了允禩。
允禩看也没看一眼,顺手将玉牒撂在书案上,转脸对隆科多笑问道:“舅舅去阿尔泰与罗刹合议,几时启程?”隆科多一刻也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呆,恨不得立地拿了玉牒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