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戈什哈气得三尸暴作,还要上前打时,旁边有知道的悄悄说道:“李头儿别和他生气,三元庙文昌宫那边天天转悠,出了名的米疯子——过继儿子当了官,又不认他这个宗,卷了地产的那位,您老不可怜他么?”李头儿笑骂道:“弄半天是个疯子?滚!”说话间,便见衙门口众人闪出一条路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前头由刑名房一个师爷导着进来。此时外头太阳已上三竿,千头攒动着的人们争看这个告状女人,李头儿便知这是刘王氏。只见她穿一身靛青粗布大衫,一头浓密的头发挽着一个髻儿,外头缠着孝布,平直得细线一样两条眉心微微蹙起,紧绷着的嘴唇边陷下两个浅浅的酒涡,在众目睽睽下怯生生进了衙门口,头也不敢抬。李头儿照李绂事先吩咐,将一柄四尺多长的鼓槌递给她,说道:“胆放开,使劲敲,不要停,直到放炮升堂,你再上去!”
“咚、咚、咚、咚”
几声干涩沉闷的鼓声传入后堂侧畔的签押房。李绂平素是个冷人,不甚与人交往,今日坐衙专门等案,更是一声不吭。汉阳府县官卑位小,黄伦满心嫌李绂多事,也不来兜搭说话。四个人正枯坐得不自在,听见前头堂鼓声,李绂便站起身,看也不看三人一眼,只吩咐一声“升堂”,遂出了签押房。黄伦几个忙不迭随后跟出来,便听前堂口石破天惊般三声炮响,三班衙役,巡抚衙门几个师爷忙忙拿着纸笔从后堂照壁按序一拥而出,几十个手执水火大棍的衙役一声递一声威严的堂威:
“噢”
所有嘈杂的人声立刻停止,静得一根针落地也听得见。刘王氏早已跪在堂口,听得“李大人升堂”一声高唱,手执状纸深深俯地叩头,口中喃喃说道:“李青天为民妇做主!”
李绂衣裳窸窣升了公座,见几个师爷已在肃静回避牌旁设了小案子援笔待录,公座侧旁西边一公案是为黄伦空着,汉阳府县是二人合坐一凳。他站在那里,用目光冷冷睃了一眼堂口,吩咐道:“传请黄大人,汉阳知府柳青、汉阳县令寿吾一同会审——把刘王氏的状子呈上来!”
“喳!”
那个叫“李头儿”的戈什哈答应一声,径至刘王氏跟前取过状纸双手呈给李绂。李绂一边低头细看状子,一边对三个刚请过来的官员道:“三位老兄请坐!”一直到细细看完了那状纸,李绂方轻咳一声,叫道:“刘王氏。”
“民妇在”
“你抬起头来!”
刘王氏不安地瑟缩了一下,躲避着众人的目光,抬头看了居中而坐的李绂一眼,忙又低下了头。大约她禁受不了巡抚衙门这样森罗殿一般的威严仪仗,双手一软,几乎跌伏在地下。
“你不要怕,”李绂轻声说道,“你的案子早已在臬司衙门立卷承审,本巡抚也有明查暗访,今日过堂为这案子审断,本巡抚虽已奉调北京,已经奏明当今,此案不结,我断不离湖北一步,你只管放心——让被告程森上堂!”
衙门外一阵轻微的骚动,两个衙役从西侧刑房带着程森出来。他大约五十岁不到年纪,戴一顶六合一统毡帽,灰府绸小羊皮袍,膀间束一条玄色槟榔荷包腰带,外头套一件黑湖绸褂子,胖胖的脸上倒也五官端正,只上唇凹陷些,留着一绺小黑胡子掩饰败相。程森却不怯场,脚步橐橐进了大堂,双手抱一揖,就地打了个千儿,看一眼跪在旁边的刘王氏,又是一揖站起身来。李绂一看便知是个做过官的,“啪”地将手中响木一敲,问道:“你叫程森?”
“晚眷生程森!”
“你做过官?什么职务,原在哪里任职,又因何在籍?”
“卑职原在江西盐道,康熙六十年因亏空库银撤差追比。雍正三年亏空补完,起复为泰安同知,因母死丁忧在籍守制。”
“好一个‘孝子’!”李绂警觉地看了一眼黄伦,他记得黄伦也在江西藩司衙门做过官,为程森一案翻案,莫非还有更深的背景?当下一边思索,冷笑道:“三年热孝未满,就敢奸宿有夫之妇,就不论孔孟之道,国法皇宪都不顾了么?”“卑职并没有奸污刘王氏。”程森不屑地看了一眼刘王氏,“因卑职起复需用银钱,随行就市为佃户加收一成租。所有佃户没有不服气的。刘王氏一家抗租不缴,下头人气急了烧掉她三间茅草屋的事是有的,我已为这事把烧屋家人开革处罚过了。刘王氏为赖租,来我府中,见我的时候百般卖弄风骚,敞胸露乳,说了许多疯话,我赶了她去——我一妻二妾,这把子年纪了,能上她这个当?——想不到她公爹也是无赖,八月十六带着她两个儿子闯到我家,当筵饮药自尽。卑职当即抢救无效,就成了这件人命官司。这个案子经臬台黄大人多次审讯,证词一应俱全,卑职是读书人,不敢欺心蒙理,求中丞大人明鉴识伪,这个罪名儿卑职实实不敢承受的”说着就扯出汗巾子拭泪。李绂听了,转过脸不假思索地问道:“汉阳县,你是第一审官,这个程某人当时是不是这样供的?”
县令寿吾坐在最下首,当时接这个案子时巡抚是他的座师杨名时,黄伦并没有调来,他没想到案子会这样扯皮。他今天陪审,原是坐定了当个泥菩萨,刘王氏胜了,他当时就审得不错,程森胜了,乐得给黄伦顺水人情,没想到李绂头一个就点到自己,顿时脸上一红一白,局促不安地说道:“当时程森没有到庭,是派他的管家程贵富代理的,还有几个在场求减租的佃户,口供和程森说的不一样。刘王氏父亲和儿子饮药是在八月十五,不是八月十六。八月十五程家设筵待佃户,续定来年佃租出了争执。刘家乘机揭出程森欺孤灭寡,被程家庄丁抓打吃药自尽的。这件事看见的人很多,卑职以为证据确凿,当即就断了程家无理。”坐在寿吾身边的知府柳青立刻说:“寿令当时申报的案情就是这样,卑职所以就照准了。”黄伦在对面一口就顶了回来:“程贵富不是正身。刘王氏告的是程森,怎么能据管家的话判断家主有罪?那程贵富对他家主怀有私仇,有意那样供,陷害程森的。”程森立刻接口响应,说道:“幸亏了黄臬台明察秋毫,不然我真叫程贵富坑到死处!”他摆着头还要说,李绂将响木“啪”地猛一击案,断喝一声道:“你给我住口!问到你再说!”几个人便一齐都住口。
“刘王氏,你说,到底是八月十五,还是八月十六?”
“八月十五!”
“八月十六!”程森立刻顶了回来,“庄户们都能作证。”李绂哼了一声,问道:“谁能出来证明?”程森向外看了看,围在堂口的几个衣裳褴缕的人跌跌撞撞地爬跪进来,一窝蜂儿跪下,口中乱嘈,说:“我们程老爷冤枉!八月十五我们都在场吃酒,刘老栓也在,没见他吃什么砒霜的呀?”
李绂转过脸,口气变得异常严厉,问刘王氏:“这是怎么说?”
“青天大老爷!”刘王氏脸色青灰,连着爬跪两步,指着几个证人连哭带说:“他们都是指着程家佃田吃饭的人,程森说八月十六,他们敢说八月十五么?八月十五夜里好月亮,我带着两个本家兄弟去程家抬回我的爹还有我的两个儿,当晚哭丧哭得满村都过不成节,老爷您随便叫几个村民问问,这种日子还有记错的么?”说着她放声号啕:“我屈死的老爹我的儿,我的娇儿嗬嗬啊”凄惨的哭声盈庭回旋,人人心上都被激得紧缩起来。外头几个毛头小伙子也挤了进来,七嘴八舌地说道:“我叫汪二柱,和刘王氏一个村的。我证老刘头是八月十五死的”
“哭得满村人凄惶掉泪,这事谁不知道?”
“我娘还带着月饼去老栓家看来着!”
“我是住刘村抬死人的,八月十五,没错!”
李绂嘿嘿冷笑,倏地翻转脸来,问道:“程森,你讲,为什么私改日期,嗯?”
“兴许,我记错了”“你是太聪明了。”李绂讥讽地吊着嘴角冷冷说道,“日子定到八月十六,证人就只限到你程家的人,就好作手脚了,可惜八月十五这个日子太好记了,更可惜的是你程森不能一手遮天,你只能胁逼你的佃户,别的人你掩不了口舌!”
程森仿佛被打了一闷棍,浑身激起一个寒颤,他有点张皇似的环顾一下四周,又看了看几个刚刚进来的证人,咬了咬牙强自镇定着说道:“就算是八月十五吧,反正就那么回事,他是自尽,又不是我强按着吃药的”李绂狰狞地一笑,说道:“你没有奸污刘王氏么?”
“没有。”程森瞟一眼黄伦,低下了头,他的口气已经不再那样强横。李绂将目光扫向刘王氏。刘王氏被看得低着头只是抠砖缝儿,张了几次口才嗫嚅道:“他他”她偷看了一眼衙门口拥挤的人群,到底没有说出口。坐在西侧的黄伦将案一拍,喝道:“今日对簿公堂,你吞吞吐吐语言恍惚,你这刁妇,存的什么心?”
李绂瞟了黄伦一眼,吩咐戈什哈:“把证人带下去具结画押,门口这些人后退三丈!”衙役们答应着便来带证人。但门口的聚观人众听问奸情,却越发来神,推走这边,那边又涌上来,怎么也赶不走。还是一个师爷有办法,端了一碗墨汁,用毛笔蘸了站在堂口淋淋漓漓地就洒。前头几个脸上身上着了墨的立刻便往后退,后边伸着脖子听热闹的顿时挤倒了一片,外边一时吵声骂声哭叫声嘈杂不堪,好半日才安静住了。李绂对刘王氏说道:“这是公堂,你必得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才好为你结案。多少烈妇受辱而死,春秋并不责备。既是强奸,那就没什么可丢人的。你只管如实讲,不要心存顾忌。”
“是”刘王氏咽了一口唾沫,“我是他家针线上人叫去的,说是帮着做过冬衣裳我爹已经去过几次求他别加租,我想着帮做冬衣,或者能见太太奶奶们求个情儿,就去了。我在他们西厢屋做针线,不知怎么后来就剩我一个人在屋里。他他就进来,动手动脚,先是说疯话,我不理他,后来他就猛地搂住我,一手扯裤子,一手摸乳——我叫唤煞,也没一个人进来后来后来他就糟蹋了我。我在他大腿上抓了几把,不知道抓出印儿没有”她羞得说不下去,又低下了头。
“这就好办了。”黄伦在旁说道,“既是抓抠过他,只要验验有伤无伤就知道了!”
刘王氏突然抬起头来,下死眼盯着黄伦,她突然没了羞涩,梗着脖子,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大声说道:“黄大人!你得了程森多少银子?你——你还是个读书做官的!三年前抓的印儿现在还能验出来?你这么不要脸,一死就一死,我索性全兜出来,你占骗了我身子,答应替我雪冤,后来为什么变卦?”
她这个话一出口,立刻满堂皆惊。李绂、柳青、寿吾并所有的衙役都把目光射向黄伦,一个个脸色苍白,如同庙中鬼神泥胎,顿时大堂上一片死寂。黄伦万不料她竟攀出自己,脸色刷地变得蜡黄,没半点血色,半晌才回过神来,“啪”地猛一击案,吼道:“你放屁!可见本按察使没有看错你,你这个臭婊子,竟敢如此含血喷人!来!”
“在!”几个臬司衙门的人立刻雷轰般答应。
“大棍侍候!”
“喳!”
“慢。”李绂早已立起身来,案情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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