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吏治,以峻刑严法惩贪罚赇,臣一力推行。至于耗羡归公,官绅一体当差纳粮,臣以为应该因地制宜,因事制宜,因人制宜,不可千篇一律。”他看了看李卫,说道:“就像又玠(李卫字)在南京,广收烟花税补国用不足,是国家一堪悲之事,岂能作为成例成法推而广之?我和李卫私交很好,说到公事,他是小人之法,我就要鸣鼓而攻之!”
“黑猫黄猫,能捉耗子是好猫。”李卫听他当面指自己的办法是“小人”之法,顿时满心的不自在,嬉笑道:“你说我收秦淮楼嫖税不对,难道武昌的青楼不收税么?不过你轻我重罢了。你收的税都用了做什么,我也略知一二。有些没差使的,苦缺的官儿,你补贴了他们,官儿们说你好。我收的税,建了三十一座义仓,专门补济无业无产的穷民。如今天下讨饭的,你湖广去的也不少,他们都晓得我这南京长年设赈棚,迟早有饭吃。跟你不一样的,是破落产业户,叫饭化子说我好。嫖客身上抽血养活叫化子,圣人也不会说我没天理。”
“罢了罢了。”弘历摆手道,“再说下去就动了意气了。从来一兴一替制度变更之间,政见不一是常事常情。巨来你若不肯推行火耗归公,我也不夺你的志,恐怕这件事是当今第一要政,你就不宜出任这个直督,这是我临出京时皇阿玛谈心时说的。给你下个毛毛雨,你也好心中有数。”
李绂眼波不易觉察地闪了一下。他一向谨守成规,以仁厚清廉自戒,以例传法度理治湖北,无论士绅百姓都知道他是“青天”,湖广每年的考绩都是“卓异”,远远超过田文镜的官声人望。对田文镜,他们原是患难之交,私谊极好的,自从田文镜强制河南大力垦荒,不少穷民不堪其苦,流入湖广为丐,二人书信来往讨论政事,意见相左,情分也就淡薄了。他倒不在乎田文镜被雍正称为“模范总督”,因为从雍正朱批谕旨时看,对自己的信任丝毫也不亚于田文镜。宝亲王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透露了皇帝对“火耗归公”、“士绅一体当差纳粮”这些新政推行的决心,也或者说朝廷对田文镜的信望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李绂心里酸酸地泛上一股妒意,说道:“王爷给我下这个‘毛毛雨’足见厚爱。我也坦诚禀告王爷:我很爱湖北这地方,这里的百姓也爱我。这次进京见了主子,还想请求回湖广。主子可以瞧着我和田文镜比比脚力,看谁把省治得好!王爷是我的少主子,您的学问通天下都知道的。田文镜衙门里有‘三声’:算盘声、板子声、嚎哭声;我也有三声:琴声、棋声、议政声;两个‘三声’孰优孰劣请王爷判断。”
“这两个‘三声’有意思。”弘历爽朗地一笑,看了李卫一眼,说道,“湖北确实治得不错,李又玠也有同感。你手下现在已经没有遗案,新到的朱批谅你已经收到,不要再滞留了。今日一见就算别过,你从水师给我们主仆弄一条船,我们沿江东下去南京,你快点回北京,直隶的乡试你主持,这是万不可耽延的。”说罢便起身。李卫却道:“一条船怎么也不成,至少要三条船。叫水师提督换便装随着王爷的船暗地护驾,少主子的安全比什么都要紧。”
送走弘历三人,李绂再也不敢延误,立刻将刘王氏一案缮成奏章,用六百里加紧递送北京。此刻他要离省的消息已经传遍省城,当地士绅都暗地串连送万民伞,商议着选出头面人士赴京叩阍,请留任李绂,又有风传说要万人攀辕拦轿请求李绂从缓进京的。李绂深恐误了考期,匆匆将衙务交待给湖广布政使洛德,又出宪牌命武昌知府殷俊岩代理臬司。因汉江白河进中原一路都是逆水,李绂便不肯坐船,只带了两个小奚奴由陆路下襄阳,取道南阳鲁山北上。赶到洛阳时,已是过完灯节,算算日子,半个月可以轻轻松松抵京,李绂才松了一口气。因河南府知府罗镇邦是李绂会试同年,李绂便想在这里稍息两日,然后再趱行。李绂是简命湖广开府建牙的着名大臣,又奉调直隶总督,虽不是升迁,却是重用,罗镇邦自然十分殷勤,当晚就在衙中设筵为李绂接风。他深知李绂善爱文士,就近在老城邀了王宗礼、贺守高、杨杰、秦凤梧几个缙绅前来作陪。
“洛阳,兄弟还是第一次来。”酒过三巡之后,李绂已是满面红光,“白天在城里散了散步,商贾酒肆街面齐整,武昌也不及这里。武昌水旱两路九省通衢,洛阳交通五省九朝古都,伊阙邙山横亘其间,不愧天府重镇!就是省城开封,我看也不及此地!下晚时我去观瞻了孔子问礼处,碑倒还好,可惜碑亭破败了。你这个罗镇邦呐,也算读书人,就不知道修葺一下?”
罗镇邦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国字脸连鬃胡,身躯高大,显得十分壮实,喝了几觥酒,黑红脸膛油光光的,笑容可掬为李绂斟酒,说道:“来来,巨来制台,我知道你海量,满上满上!——嗨您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难啊!岂止是孔子问礼碑、周公庙,文庙大成殿更是破败,要修就都得修,但那是要银子出来说话的。河南府比别的府养廉银子多些,我是个从三品,和臬台一样,一年六千两,要应酬往来,要养家口,还得置点田产防老,这些个余外的风韵事是心有余力不足啊!要没有火耗归公这一条,洛阳的出息一年就是十几万,这些小事算什么!”李绂一听便知这是发田文镜的私意儿,他不愿背后议论这些事,略一思忖,说道:“风雅事总有风雅人办——谢谢,我不能喝得太多了——洛阳人文荟萃之地,从读书人绅士那里募一点怕也办得下来了。”
王宗礼执壶刚给李绂斟了酒,挨次正在给罗镇邦倒酒,听见这话,叹道:“大人,如今河南哪里还有缙绅?您去瞧田中丞身边那群人就晓得了。他的几个师爷,没有一个是做官出来的,不是讼棍就是刀笔吏出身。真不知读书人犯了田大人什么忌讳,一味地从士大夫头上开刀问斩。如今缙绅们远离官府惟恐不及,生怕派差弄到头上,谁敢出头冒尖儿露富操办这些事呢?”王宗礼是两榜进士出身,放过道台的,经多多见识广,说话从容不迫,因知道李绂与田文镜不睦,便极力撩拨。“前次他派了个钱粮师爷,叫钱度,一眼看去就不是个正道人。也是在罗兄这里吃酒,我们说起来士绅难处,钱度说,‘你们再难,比佃户们还难么?比要饭的还难?’——您听听他说的这是什么话:‘田中丞是替朝廷兴革,他私人又没得什么好处。谁不知道我们中丞爷是“模范总督”!别看李绂在湖北顶着不办,早晚他顶不住,还得学河南!’”坐在王宗礼身侧的杨杰是个墨瘦矮个子,操着一口江浙腔接口说道:“王兄说的没半句假话,我也在场的。说起来我和田抑光(文镜字)还是同年乡荐的孝廉。他一道宪命下来,我就得出河差,和那群泥脚杆子一道背沙包垛河堤。斯文扫地类同奴隶抬舆之辈,这什么世道嘛!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提到当年一道儿游西子湖,谈棋论诗的往事旧情,请他对读书人网开一面。这是他的回信,请李大人赏鉴——说给我寄十五两银子,觅人代工!娘希匹,我说的是面子,他给我银子,我稀罕他的钱么?李大人,我接这信真是侮辱难当,气得几夜都睡不安!”李绂闪眼看了看杨杰,恍然说道:“你是叫四维的吧,原来我们是同年的孝廉!怎么刚才就不认呢?”
“礼义廉耻谓之四维,”杨杰似笑不笑说道,“如今你官大了,我还该有些儿自知之明,别像田抑光,我自触霉头巴巴儿去亲近同年,希图的不过是他能当个有古风的名大臣,哪成想自己讨人没趣儿呢?”李绂笑道:“你可算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了。我们同房同科中的孝廉,是世兄弟嘛,有什么穷讲究!”众人这才知道杨杰和李绂还有这层夤缘,便一齐恭维杨杰。王宗礼便腾出座儿给杨杰,笑道:“你和李大人同年世兄弟,坐这边,近些好说话。”李绂便拆看那信,果见是田文镜一笔刚劲的瘦金体楷书:
四维吾兄如面,马日札悉,不胜唏嘘。忆昔西子湖畔吟风弄月事,恍然有如隔世。其间二十余年,子逢、路青诸人纷纷凋谢,宁无悲乎!至兄所言,国事也。抑光深蒙圣恩,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亦为筹国之谋,非敢有一己之私念也。他日文镜退归泉林,亦当与兄一体为国负赋完差。但凡行一政、兴一事必有一弊相随,古之能臣不免于是。文镜何人,敢自期于无憾?然吾兄穷状文镜亦深念之,谨赠俸银壹拾伍两,兄可觅人代差,以免劳顿之苦。即颂冬祥。田文镜谨启正月人日。
李绂看了忍俊不禁扑哧一笑,杨杰是“马日”写的信,田文镜“人日”回信,刻薄峭拔真到了极处。因将信折起还给杨杰,说道:“田抑光还算大丈夫,明明白白。我是个过路客人,有些闲话给文镜听见不好。我们不要谈公务了。既是文人,以酒会文,且高乐儿,成么?”
李绂和田文镜一样的地位身分,如此恂恂儒雅平易近人,几位缙绅想起上次田文镜来洛阳,几乎一样的场合,一样的人,那种严冷倨傲,睥视万物的架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不由感慨万分。当下众人一齐起身,赔笑道:“制台之命焉敢不遵!”李绂便想测度洛阳文人才品,执酒沉吟片刻,说道:“上次到南京,尹继善在莫愁湖,众人创制无情对,很有意趣,我们不妨也试试。”末座的秦凤梧最年轻,今天在座的都是做过官的,他还只是个秀才,因此一直插不上话,听李绂这一说,倒鼓起兴头,一欠身笑道:“敢问何谓‘无情对’?”李绂指着罗镇邦书房正面的联语说道:“你们看这副联,‘上巳之前,犹是夫人自称日;中秋而后,居然君子不以言’,上下联文意相通,又都取自四书,指的又是一件事,这就叫‘有情联’。上下联文意不相干对仗工切又不指一件事,用典不雷同,就叫‘无情联’。现在请你出上联,我对一联,大家就明白了。”
“遵命。”秦凤梧一笑说道:“我可要放肆了。”因俯首思索着说道:
“欲解牢愁惟纵酒。”
李绂执杯仰首,良久,笑道:“不要那多的牢骚嘛,不见得只有酒才能解愁。”因吟道:
“兴观群怨不如诗。”
吟罢又道:“这里头‘解’与‘观’都为卦名,卦象却又不一样,应对必须如此之工,才算得‘无情’。”众人听如此之难,都不禁暗自舌,又不好扫了李绂的兴,只得搜索枯肠打起精神应对。便听李绂起句:
“树已半枯休纵斧,”
罗镇邦摇头笑道:“我甘拜下风,罚一杯了事。”因举杯一饮而尽。杨杰沉思着说道:
“日将全昏莫行路。”
贺守高笑道:“这是个兴比联语,不是‘无情联’,要罚酒三杯!”李绂点头道:“确是兴比联,贺兄得认罚!”贺守高只得饮了。王宗礼却对了上来:
“萧何三策定安刘。”
于是众人哄然叫妙,李绂见有人对出,便自饮一杯,说道:“以‘萧’对‘树’,以‘何’对‘已’既不相干,对得切,真无情对也!”秦凤梧在旁道:“我也对出来了——‘果然一点不相干!’——可好?”
李绂不禁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