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不过今晚可要辛苦奔波了。”
罗镇邦把那封信看了又看,才明白它的意思,小心地捡起,说道:“督帅,您请先去陕州。卑职明天送走李大人,自然追随过去侍候大人。”
李绂在洛阳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再也不肯滞留,第二天早晨便带了小奚奴,骑了骡子,生驴驮了箱子,冒雪离了洛阳。抄近路由孟津穿过冰封的黄河,翻越王屋山入山西境,取道阳城、高林、长治,前往邯郸。进了直隶自己的辖区,他才走得慢了一点。踏看庄稼,采记民情,顺便问着各府官员官箴民望,直到过了正月十五第三天傍晚才过芦沟桥。一路走来,雪已渐渐停了。他是奉旨回京另行简任的大员,虽然家在北京,不经见皇帝不宜回府,望着一轮落日沉沉从凋净了叶子的林杪间落下,李绂下骡来,挪动着颠得发麻的腿径往潞河驿。谁知到宁永巷口便被顺天府衙门的人挡住了。李绂的小厮上前一打听,原来是奉天来的睿亲王都罗已经占了潞河驿,顺天府接内务府牌票严加关防,文武百官无论何人一概不准私谒王爷。李绂向冷清清的巷里张望,只见里头路面扫得溜净,积雪都拥堆在两边墙根,沿墙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挺立着戈什哈,却都是内务府装束。
正没做理会处,西边巷口一个店小二提着一盏米黄西瓜纱灯,上头写着“蔡记老店”四字,远远便招呼:“那两位老客,请住咱们店吧!蔡记老店百年字号,前店后房铺盖俱全,后头专门盖的马厩,料水有人照应——前三十年张中堂,后三十年李制台都是我们店发抖出去的,爷要进考场,也图个吉利不是?”
“李制台,”李绂被他这一套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禁问道:“哪个李制台?”“湖广总督李巨来老大人呗!”那伙计大吹法螺,“如今奉调京师为直隶总督,天子辇下第一臣,赐紫禁城骑马,太子太保——前几日打这过,还专门下轿进店,看了他老人家昔年进京在店里题的诗呢!”李绂仰着脸思量半日,才想起当年自己赴京,和田文镜同路,确实在丰台住过一宿。住店写诗那是常事,是不是在这里写过,写的什么,已是全然忘却了,但此刻旧话重提,李绂不能没有感慨,他目光熠然一闪,说道:“好,图个吉利,就住你的店!”
那伙计喜得眉开眼笑,忙过来牵了牲口,带着李绂三人过巷口,约走一箭之地,果然见临街三间门面一处老店,泥金黑匾写着“蔡家老店”四个字,凤翥龙翔精神饱满,竟是熙朝故相高士奇的手笔。跋识字迹甚小,看不清楚。店里烛影摇摇,坐满了客人。早有跑堂的迎了上来,摆着抹布叫道:“老客来了,又来三位,后头马二家的快牵牲口——请里头坐,来点什么?热炒,凉拌,老烧缸,热黄酒都有,饺子馄饨京丝挂——吃点暖和暖和身子!”
“不要酒,京丝挂一人一碗,一荤一素两个炒菜。”
李绂一边说,主仆三人进了店。三间房子摆着六七张桌子,腾腾热气的雾遮着几枝摇曳不定的烛光。李绂定了好一阵神才看清楚,大抵都是应乡试的秀才,围着桌子一边吃喝一边议论考题。他沿墙看了看题壁诗,无非都是欲报君恩,不觉有些扫兴,才知道这是客栈招徕孝廉秀才的伎俩。李绂只一笑,捡了个角座坐下,一时饭菜上来,便和两个小奚奴边吃边听,原来这些秀才们都在猜自己要出什么题。李绂倒来了兴头,因见两个小厮吃饱了,便叫过来耳语道:“你们俩一个回府告诉夫人一声,说我明日见过皇上就回去,请夫人不要惦记。一个到相公胡同张中堂那儿秉告,请老师示下,是到军机处先报到,还是递牌子见过皇上再去军机处?老师有什么指示,要一字不漏给我复述出来。”待两个小厮离去,李绂又要了半斤黄酒,就着残菜坐听。
“李大人名门正派。”隔桌不远一个老秀才捋着胡子说道,“这又是乡试,他老人家肯定出大题。那年张廷璐坏事,顺天府会试重考,就是李大人主持。三题,子所雅言、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我非生而知之者,不割不裂,不截不搭,那是何等的堂皇,大家的风范!所以据我看,李大人不会出偏题,他不是那种人!”
他旁边一个年轻后生一撇嘴说道:“那也不见得,一部四书四万来字,考了几百年拿它当题目,就是炒石头也翻成沙了。不出偏题怪题,那就都是熟题。烫剩饭千篇一律,怎么分个三六九等?”远处桌上一个小胡子道:“说的是!巨来大人在四川学政上出的就是上偏下全题,其为人也,发愤忘食——这是个半面题,我非生而——女奚不曰——这是隔章题,好古敏以求之者——这是截上题!谁说他不出怪题?”
李绂远远盯了那人一眼,都看不清面目,舒了一口气,端杯饮了一口,咕哝了一句:“百口难调,这都胡说些什么!”
“胡说?”小胡子大约喝得多了点,趔趔趄趄隔座儿走来,红红的眼盯着李绂,“你敢说他没出这题么?”李绂看他架势,似乎只要自己一张口,就会把杯子掼了自己脸上,不安地挪了挪身子,笑道:“议论嘛,你有你的解释,我有我的看法。”小胡子盯了他移时,突然大笑,说道:“四次了,”他伸出四个指头,叉一样横的在李绂面前,“十二年四进考场,真要叫我蒋文魁老死名场了!人,一辈子有几个十二年呢?”
蒋文魁,这个名字李绂听得耳熟。这人他在户部听尤明堂说过,通州名士,极有才学又荡检不羁的。康熙五十九年乡试,三篇文章都做得花团锦簇,内定已是榜首解元。诗却交了白卷,说是没有诗思,写得不好不如不写,考官都笑他“蒋疯子”。李绂受不了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向旁边趔了一下身子,说道:“君子知命守时。你这样浮躁,可见就不是大器。前次你要不留白,兴许就没了今天这些牢骚了!”隔桌老秀才笑道:“这位先生说的是!我见过尤司徒的批语刻本,嗯——‘皓月当空,一尘不染,君何吝赐教乃尔!回通州再翻诗韵,误尔三年,再言为朝廷效力!’可是指你文魁的么?”满屋人众吃酒说话热闹,冷丁地听这老者说出尤明堂批评蒋文魁的批语,不禁哄堂大笑,就有人鼓掌喝彩:
“无字诗,妙!皓月当空,一尘不染,这才是书生本色,不愧‘文魁’二字!”
“文魁是文魁,不过是个‘僵’文魁,可惜可惜”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李绂见蒋文魁一副嗒然若丧的模样,不觉一笑,说道:“尤司徒虽然刻薄,也是你自取的。自负不羁之才,傲物狂放,也是文人一大忌呢!”众人一片嘻嘻哈哈声中,蒋文魁似乎酒醒了,他满脸冷汗,苍白得没一点血色,蹒跚着步子踽踽向店门口走去。忽然外头闪进一个年轻道士,一把攥住了蒋文魁,说道:“这不是蒋居士么?上次我托钵通州,多承你一饭之恩。当时没有吃酒,我也不在意,原来你是‘酒后相’。你只管应考,命里注定你本科解元。来来来,我请你吃酒!——别听那些凡夫俗子们老鸹聒噪!”一边说笑着又扯着迷迷糊糊的蒋文魁进来,指点着说道:“蒋居士命宫中带着五年官运,发运只在今科,你们笑什么?你们在座的只有一个人能和他比。春榜放了,若说得不准,你们抉了我贾士芳眸子去!”李绂见满屋的人都面面相觑,因问座旁一个中年秀才说:“这牛鼻子是哪个观的,这是好胡吹的?”
那个中年秀才道:“这是龙虎山张真人那儿的。前天在白云观和鲁道长斗法,这种天气平地里种出西瓜来。这事轰动了半个北京城,你怎么没听说过?”“这不过是个变戏法的游方道士。”李绂不屑地一笑,“我不信世上真有神仙!”
“我也不信。”旁边那个老秀才说道,“他那是邪术,要真有神仙,圣人为什么存而不论呢?”说话间酒保已经过来,恭恭敬敬放了一坛酒在贾士芳桌子上,满脸赔笑说道:“贾神仙,我们掌柜的说,你老人家忌荤,这点酒先用着,后头把锅好好涮涮再给您炒素菜。你尽着量用,钱,我们是不收的。”“老板好客,对了我的脾性。”贾士芳旁若无人地坐了,孤拐脸冲伙计一笑,“不过我从不吃白食,何况这酒是我请蒋解元吃的!老板心肠不坏,不就想要个儿么?把他住的里间房内门摘了,明年管叫他汤饼待客!”一边说,信手从条盘里取出一个馒头,随随便便捏弄着,对那说风凉话的老者道:“我从来也没说自己是神仙。说算是邪术,你这位圣贤弟子能破得了?你瞧你自己那副熊样儿,能取功名?你除了弄那些高头讲章陈词滥调,还会什么?嫖窑子偷女人鞋,帮人打官司夺寡妇产业!”说着,手里已把馒头捏成一个一个棒子大小的面团儿,摆在桌上,神情古怪地审视着它们。
那老秀才气得浑身直抖,站起身来,指着贾士芳道:“你你诬人清白!你这贼道士,别人怕你,我不怕!”说着就要扑上来,同桌的几个秀才扯他时,他猛地一挣,却从袖子里掉出一卷子东西。一个眼尖的拾起来,就着灯看,是一卷纸,里边真的裹着一只不足三寸长的绣花鞋,不禁大叫:“呀!这老杂毛真不是东西!”
这一下满座哗然,连李绂都看呆了。他身边的中年秀才瞪着眼,指着面无人色的老秀才道:“你这衣冠败类,真给我们儒林丢人!”那边几个人在灯下饶有兴致地抖开纸,果然是一张讼状,稿不知替谁写的,上控黄李氏拐带家产私通媒姻,要另行改嫁的事。当时读书人以文章道德立心,身入公门关说官司视为卑劣行径,老秀才当众出了这个丑,在周围讥讽嘲弄的目光中再也无颜立足,状纸也不夺,绣鞋也不取,弯腰躬背匆匆去了。
“这个老刁棍,敢来寻我的晦气!”贾士芳漫不经心啐了一口,口中问,“还有哪个不服气的?站出来说,不要心里嘀嘀咕咕!”他抓起那些面团儿对搓了一阵,手里面屑屑纷纷落下,又吹了吹,“豁啷”一声放在桌上,却是六个齐明发亮的小银角子,每个大约二钱许,说道:“这不是偷的,也不是面变的,是我在沙河店和人猜板耍,赢了江南好汉的,扔在河里,这时取来一用而已——够不够?不够我再取一点!”他手望空一抓,伸开来,又是一枚银角子,一齐推给看得目瞪口呆的伙计。墙角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来,大声道:“你既是神仙,要能说出这一科乡试的考题,我才真的服你的气!”贾士芳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考题我当然知道,说出来犯律条。其实该考上的,不说也考得上,不该考上的,说给你也考不上。比如你,四十岁前甭想功名,过了四十岁,能中个副榜孝廉,你这辈子也就这么点前程。”
“我呢——!”一个黑瘦子年轻人怯生生问道。
贾士芳一笑,说道:“你明天早晨到东厕里去看,就知道了。”
李绂双眉紧锁,思量着这位奇人,自己是主考,尚且不知是什么考题,他竟肆口胡吹已经知晓,而且连谁是第一名都定了下来,这也太神了!可方才馒头中取银,揭露老秀才隐私,又都是亲眼目睹,再也思量不出这里的机关奥妙,想着,心忽然一动,站起身来笑道:“贾道长,我不是不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