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拜读过了,除了两句撒野的粗话没什么新鲜东西。皇上新政旨意早已布告天下,生员为天子门生,他们自己就有宣讲布化之责,这会子还要再去按着手教给他们?这是开国头一次罢考,如不能雷厉风行从严镇夺,往后群起效尤,我们谁能承担这‘始作俑者’四字?至于说我是什么酷吏,你们还可写折子嘛!”
“你就是酷吏,也会有请君入瓮那一天的!”柯英厉声说道,“河南人民不聊生,就为有你这个‘模范’!”
“模范是皇上说的,不是我自封的。你这话只索再写折子!”
“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你不是有个好老子么?”
柯英气得浑身乱颤,绰椅子就要砸过去。却被张兴仁死死按住,兀自呼呼直喘粗气。田文镜冷笑道:“我晓得李绂也参了我,加上你们也才四个人嘛。我等着皇上处分,也写了辩折。不过眼下我还是总督,河南军政民政财政文政的担子还是我挑着。你们怕做恶人,我是个王安石、少正卯,我不怕。既然臬司学政不肯出头拿人,我总督衙门要动手办这个案子了。”
“制台,”张兴仁站起了身子,灯光下,他的脸色毫无血色,“我来办。不过要折中一下。我去宣明制台的宪命,如果遣散了,也就罢了。然后从容追查为首的,请示圣命按旨办理。好在明日才是考期,今日静坐不要加这‘罢考’二字,成么?我们弹劾你是光明正大的,有舒适话下来再撕掳。君子爱人的德,就本心而言都没有恶意。如果我这个建议你不嘉纳,也只好悉听尊命的了。”
这一刻田文镜也已完全冷静下来。罢考是一件轰动天下后世的大案,一样的“模范”,李卫的江南,鄂尔泰的云贵都没有出乱子,偏自己最要强,偏河南就罢考,也甚不体面。思量着,田文镜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且照你的办。这是为首的,一个叫秦凤梧,一个叫张熙——我已经查清了,你断不能行妇人之仁叫他们漏网。其余的只要明白按时应考,我就网开一面,胁从不问。”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张兴仁,又转脸对柯英道:“这里的事交给学台,你也不用管了。”
“请俞大人回驿后代卑职请安,这里一切由张大人料理了!”柯英哼了一声,向俞鸿图一揖,理也不理田文镜拔脚便去了。田文镜也是一哼,待他走远了才独自出了仪门,恶狠狠扫视一眼静坐着的秀才,背着灯影拉过马来,朝马屁股狠抽一鞭,也自去了。
第339章 感皇恩抚台效孤臣 恪圣道学台纵首犯()
田文镜一回衙,立刻叫过刑名房衙役班头李宏升,也不进屋,就黑地里站在天井院里吩咐:“派人到书院,知会毕师爷和钱师爷,说我已经回来了,留几个人瞧着张大人如何处置,请二位夫子回来商量事。你亲自到驿馆禀知宝亲王爷,就说总督衙门人已经撤回,臬司也撤了。请宝亲王示下,我现在能不能过去请安,并告王爷,文镜一定将这事料理妥当!”
“是是是!”
李宏升一迭声答应着。田文镜也不理会,径自进了签押房。几个亲兵忙随进来,见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张罗着要点灯时,田文镜摆了手道:“所有灯笼都提到书院了,这盏玻璃灯是皇上赐的,不能轻易用。再添一支烛也就够用了,给我倒杯茶,你们退出去。”
众人知他性气不好,都无声退了下去。田文镜粗重地透了一口气,在安乐椅上半躺了下去,浑身骨节像散了架似的又酸又麻又困,肝膈间不时针刺般疼一下。他返身取了几本书垫在胁下压紧了肝部,见桌上放着当日从京师转过来的邸报,顺手抽了过来。看了一页,头一条就是户部列举各省垦荒亩数。河南是二十七万五千六百零三亩,赫然是第一名,但户部在后边加注说:“据该省藩司衙门禀,数目尚未核实。待查。”还有一条是刑部的,说河南臬司衙门张行球纳赇,私和内黄县任连斌打死人命案,奉旨“着刑部会同河南按察使柯英查实奏明,钦此”。接着是表彰李卫的一条,说江南黄河河道缕堤疏水,已顺畅通过菜花汛,当年可以涸田三十万亩,也加了一条注:“本年菜花汛,沿黄各省皆无水患,唯河南与安徽交界处微有决溃。奉军机处批,着两省藩司派员查看,厘清责任,限期合龙”云云。官场通习“邸报夹缝里看宪眷”一望可知,六部有高帽子就给别人戴,有尿盆子就往自己头上扣,田文镜气得将邸报揉成一团,“啪”地扔在地下。
“东翁,又生闷气了?”
门外传来毕镇远的声气。田文镜头也懒抬起,只瞥了刚进来的毕镇远和钱度一眼,说道:“你们回来了,坐吧?”毕镇远俯身捡起邸报,小心地展舒着那纸团,和钱度坐了田文镜斜对面,笑道:“这是扔不得的,要记档回缴呢!”田文镜冷笑道:“有的省连密折朱批圣谕都缴不回去,这张破邸报有什么大不了的!张兴仁在作什么,还在那里说教么?”
“是。”钱度见毕镇远聚精会神正看邸报,恭恭敬敬欠身答道,“晚生和毕师爷走的时候,张学台还在书院门口台阶上训诲。劝秀才们安生回舍,明日按时应考。有不应考的,一概取消生员资格,有不遵宪命还要闹事者,要捕交臬司衙门严加处置。我看秀才们有些顶不住,交头接耳的议论,不知说些什么。”田文镜松弛了一下过于紧张的心情,抚着毛茸茸的前额叹息一声没有言语。毕镇远在旁笑道:“怪不得群小一轰而起,皇上已经启驾去了奉天。十三爷病重,已经全然不能理事了。”
田文镜一把抓回邸报,果然见第二张邸报头一条便是:“圣驾于四月二十六辰时发驾往奉天祭祖,前已有旨着睿亲王迎候。着三阿哥弘时晋封盛郡王,暂代宝亲王弘历理事。刘铁成、达格鲁乌、张五哥、德楞泰等侍卫从驾,张廷玉留京,鄂尔泰朱轼并礼部尚书龙明堂扈从前往。”急往下看,邸报又说:“怡亲王允祥因沉疴历久不愈,请辞上书房大臣、军机处大臣等差。奉旨:着太医院医正刘印和率十二名御医尽夜看脉调护,着允祥子弘皎封宁郡王,入军机处值差。怡亲王与国同休之信臣,断不可一日辞差。体既不支,卧而委之可也。钦此!”下面密密麻麻还有几个省大员的奏折。却是处置地方要案的奏折被雍正驳了,另行具折说明情由的,田文镜也就懒得阅看了,将邸报放在桌子上,问道:“宝亲王久在外省,如今又平白冒出个盛郡王,这里有没有什么文章?宝亲王的折子许久没有刊了。昨天邸报说,隆科多在阿尔泰山与罗刹会议,着撤去议边钦差大臣,即速回京听部严议。李绂奏称阿其那门人仍有来保定跪拜叩安的,请旨处置。总起来看,朝局莫不成又有什么动荡?你们劝我不要接阿其那来河南囚禁,看来还是对的。我其实不怕人查考我的政务,怕的倒是掉进‘党争’窝里爬不出来——他们总不成把我也陷到‘八爷党’里整我吧?”
“制台虑得太多了。”见田文镜草木皆兵杯弓蛇影,钱毕二人都是一笑。毕镇远道:“阿其那和隆科多这两个大案大局已定,我劝你不要让八爷来河南,是怕他来了不好侍候。豆腐掉到灰窝里,吹不得也打不得。本来制台就有个刻薄名儿,他万一病死或自尽,您更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您是扳倒诺敏中丞起的家,诺敏是年羹尧的亲信,和隆科多也渊源甚深。您和阿其那更是风马牛不相及——您要和八爷沾边儿,那些御史言官还有六部里的大人们早炸了窝儿群起而攻之了,还等到今日了?”田文镜也觉得自己疑心太重,一笑说道:“我是给人整怕了,觉得时时、事事、处处都有人跟我为难。”钱度道:“您是太累了。既然还要等书院那边的信儿,不妨就在这椅上打个盹儿。我和毕师爷在隔壁给您拟折子,有事随时叫就是。”
田文镜已被方才这番话激得全无睡意,目光炯炯望着天棚说道:“既是拟折子,就在这屋吧。我歇我的,你们议你们的——钱夫子写的那一稿我看过一遍,也罢了,有些地方似乎解释得不明白,皇上这人容不得半点含糊的。你们斟酌了我再看。”
毕镇远默默取过钱度递来的奏折稿凑到灯下去看,钱度取了誊稿纸,见砚里墨汁已经不多,就茶碗里倾进了些水,便磨起墨来。在霍霍的磨砚声中,田文镜的心也渐渐静下来。从雍正元年山西虚报亏空完结一案,他才和雍正皇帝真正“风云际会”。几年来已经摸透了这个主子的心性,其实最重的只有两条:一是忠诚,跟着雍正做事,不怕做错了,最怕的做错了还要文过饰非;即便做对了,要是雍正觉得你哗众取宠,那还不如不做。二是治绩,得顺着皇帝“振数百年颓风,刷新吏治”这个思路办事。你嘴再甜,差使上搪塞他,他照样掴你的耳光。雍正的耳目也真厉害,别说自己这样的大员,就是有些芥菜籽大的微末小吏的政务,也都了如指掌。去年元旦田文镜进京朝贺,山东藩司参革了即墨县令曹学明,当着几个督抚被雍正骂得狗血淋头。他永远也忘不了雍正当时那副满脸刻薄讥讽的神态:双手背着回头,像要把那藩台倒过来看似的,口中的话像刀子一样:“曹学明到底因何得罪了你哈礼克?必定要挤之欲死?朕想,大约是你母亲寿诞,他只送了两包点心,或者有别的缘故也未可知。你说他诗里有‘关山明月牵望眼’,是追怀前明,你诗里‘春风明月总宜人’又是什么罪名儿?‘学明’的名字也是罪!真是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名‘礼克’,甚么叫‘礼’?公忠事君,以诚待下,你当得起这个字么?滚回去,下牌子叫曹学明以知府衔暂领即墨县令,陛见后另有听用。你当面向他认个‘居心不正’的错儿——听着,再敢这么陷人以罪,朕就要将你交部议罪!”雍正冷森森阴幽幽的话至今犹在耳畔,那哈礼克几乎被骂昏了过去的情景尚在面前时隐时现灯花爆了一下,田文镜闪眼看了看,又陷入沉思,陛辞时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乔引娣捧着盘子立侍在澹宁居暖阁纱屉子一旁,雍正换替着用热毛巾揩着脸,语气沉重又带着嘶哑,说道:
“抑光,你又要回去吃苦了。”
自己说什么来着?当时心里混沌一片,嗓子哽着,已经记不清楚说的什么了。“朕知道,你一边做事一边还要防人暗算,很苦。其实朕也一样。这不,有人在背后捣弄什么‘八王议政’,想夺掉这个皇权。朕尽量周全,人家要不拿朕当皇帝,也只好随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多少年的事朕也只好挽个结儿,也难顾子孙们怎么想我这‘雍正爷’了。有句老话‘文死谏,武死战’,都是讲忠臣的,其实朕不赏识‘忠’臣。国乱出忠臣,势危出忠臣,君昏出忠臣,那是什么好事!朕赏识的是‘孤臣’——于艰难竭蹶之中处荆棘榛莽之内,诚心事主不计得失,动心忍性,打碎门牙和血吞,创不世之奇勋,即一时为人误会,也能峭然孤立,特出于众——这才是真汉子,大丈夫。朕自己就是孤臣出来的,忍受了奇耻大辱,挺住了十面埋伏,终于使圣祖识得了知道了朕。虽不想当这个大任,老人家还是把这万几宸函交付了朕。其实鄂尔泰在云贵,李卫在江南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