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地打击着他本来已十分衰朽脆弱的心。他张皇四顾,似乎在寻着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但这屋里,除了那枝闪着一幽一明的光的蜡烛和一个毫不动情的皇帝,什么也没有。半晌,他忽然无望地发出狼嚎一样的悲啼,边哭边叩头,说道:“皇阿玛圣明,皇阿玛圣明那都是冤枉的您从小儿看着儿子长大。儿子虽然愚顽不肖,作坏事的心胆是没有的”
“朕半点也不‘圣明’。”雍正看也不看弘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杀张廷璐,你一句话也没说,朕只是觉得你‘忍’。他的事朕过后有疑惑也有所不忍,所以自他之后,朕废除了大清律里的腰斩之刑,也为恕自己的心。八王议政,朕只是觉得你暧昧,心地阴暗,想和这群污糟猫王爷分一杯羹。隆科多搜园,朕对你已经十分警惕,还想着你毕竟是儿子,能包容就包容了,也许是你不掌权,想着好比一只狗,喂饱了也就不咬人了。孰料你进而要杀人,杀你的父亲,还杀你的弟弟。你可以说是古今天底下最贪恣暴虐的衣冠禽兽了!”弘时向雍正爬跪了几步,悲号道:“皇阿玛,皇阿玛您是儿的父亲,那些事有的有,有的没有你不要听信外人谗言”“你也是读过书,受过明师指点教诲的,”雍正一脸鄙夷的神气,继续说道,“岂不闻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你身为皇阿哥,万岁之侧千岁之体,若不为非,哪个敢来动你,又有谁敢来离间父子之情?朕若证据不足,又焉肯将你夤夜捉拿到此?朕若无情,又焉能不把你交部严议明正典刑!”
“皇阿玛!您听我说”弘时的精神堤防,在雍正排炮一样的轰击下突然崩溃了。他像一座受潮的糖塔,委顿着软瘫在地,说道:“总归可怜儿子糊涂,听了下头人调唆,以为以为除掉了弘历,儿子占定嫡位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有魇镇的事河南追杀弘历那是他们办过了我才知道,并不是儿子生谋造意阿玛您要把我交部议罪么?啊?您说话呀”
雍正听他哭得凄惶,一股又酸又涩的口水涌上来,眼泪已夺眶而出。他像石头人一样站在当地,听着弘时撕心裂肺的哭声,突然想起那年承德事变,太子允和十三阿哥允祥被囚,狮子园里一片恐怖,奶妈子抱着刚满两岁呀呀学语的弘时逗自己开心的往事。又忆到让弘时骑在自己脖子上去捉爬在树干上的蝉,尿了自己一身雍正不禁长叹一声。但这温存只是一霎间闪过。很快地,他的眼睛里又像结了冰一样阴寒,放过这逆子天理人情不容。别说后世,就是张廷玉鄂尔泰这些近臣也会腹诽自己处心不公。往后每说一次“光明正大”都等于当众打自己的耳光。他用沉缓的语调说道:“朕瞧不起你这模样,大丈夫死则死耳,作得出就当得起,你起来!”
“是!”弘时爬起身来,已是额青眼红,畏缩地又坐回小杌子上,说道:“请父亲训诲”“你弑父杀弟,欺君灭行,依着大清律,除了凌迟,没有第二条刑罚。”雍正幽然说道,“朕思量,把你交部,又是哗然天下一件大案,不但你死,还要带累多少人,家丑也外扬了。所以朕一开头就是密地捕你,为的不招众议。”弘时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父亲,低声说道:“谢父皇成全呵护恩典。”
雍正也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从心底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走下炕来,背对着弘时,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知恩就好!你的罪犯在十恶,断无可恕之理,但朕与上书房军机处等人商计,不能把你交部显戮。一是国家禁不住大案迭起,二是朕也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那——皇阿玛打算——圈禁?”
“到岳钟麒军中效力恕罪?”
雍正依然摇头,说道:“没法给你判,没法给你身分,你到军中没有名目。”
“那么儿子只有削发为僧,在佛前忏悔赎罪了”
雍正倏地转身,灯影里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语气深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你还是尽想着活命之道!凭你这身分,哪个庙藏得住你?你借忏悔之名求生活命,不怕有一日暴露,让你伤透了心的老阿玛再蒙羞耻?且不说你的罪没法恕,就是可恕,你的心可恕么?既然你自己不愿想,朕就替你说,你除了自尽没有第二条可以恕心谢罪的路!”
“皇阿玛!”弘时顿时吓得泪流满面,“唿”地跪直了身体扑上前,紧紧搂住雍正双膝,摇撼着,哭泣着,说道:“儿子有罪当死原没有可辩之处念起皇阿玛子胤单薄,儿臣一死不足惜,带累孙子都是有罪之人,宗室近亲更是零落”“你此刻才想到‘宗室’?晚了!”雍正见他一副苦乞命相,心中更增反感,冷冷说道:“朕不想和你纠缠,你这副可怜相打动不了朕!一条是你今夜从速自尽,朕念父子血胤相关,关照你的家人子女不受株连,给你一个小小处分塞了众人耳目。一条你就这么挺着,朕自然将你的罪名证据一并发给大理寺刑部议处。他们若肯饶你,朕不加罪。他们不肯饶你这人神共愤的逆子,朕只有依律处置,绝无宽贷之理!因为朕已经加恩,亲自来劝,你不受这个恩!”他的语调变得异常沉痛,“虎毒不食子,朕何忍置你于死地?但你细想,活着有什么面目见朕,你又怎样见你的弘历弟弟?你又怎么样面对你的妻儿?如何周旋于王公大臣之间?不但你,连朕也羞得无地自容但你若自尽一死之血可以洗清你的罪,世人怜你是作得当得的汉子,不至于让你的家人再蒙羞辱儿子,你你自己思量吧!”他后退一步,挣开弘时的双手,拖着深重的步履出来,对守在门口的图里琛说道:“给你三爷把东西预备好。抬一桌酒席,要丰盛些!”
图里琛身负雍正安全,一直紧靠门站着听里边动静,父子二人的对话听得明明白白。他心里也是紧缩了一团,恍惚迷离半日才回过神来,躬身道:“喳!奴才遵旨!”看了看屋里半晕半瘫伏跪在地的弘时,忙着便去为他张罗绳子、刀和药酒。
弘时没有谢恩,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雍正迈着灌了铅似的步履回到澹宁居,正是子初时分,殿角人来高的大金自鸣钟沙啦啦一阵响,当当连撞十一声,仿佛四周都在呼应。一声午炮的沉响隐隐从极远的城内拱辰台那边传来,清梵寺的夜钟也悠然入殿。因雍正没有睡,满殿太监宫女都在亮如白昼的灯下垂手等候。张五哥刘铁成扶着他进来,众人见雍正脸上并无怒容,才略觉放心。几个大太监忙趋步过来给雍正除掉大衣裳,搀着他坐了大暖炕沿上。彩霞彩云拧了热毛巾请他揩面,雍正挥手命道:“这么亮得刺眼,怎么歇息?留两枝就够了,你们也不用在跟前侍候。朕烫烫脚,留下引娣,彩霞彩云在这说会子话,今晚不批奏折了。”
于是众人纷纷撤灯退出。引娣拿了花样子坐在雍正对面刺绣,彩霞和彩云用热水泡了雍正的脚,一边一个跪着替他揉捏搓洗。
“唉”
好半日,雍正才深长叹息一声,注目着烛火,眼中熠熠闪着光,却没有说话。引娣放下手中活计,跪到他身后轻轻捶背,温声说道:“主子,您心里郁的气太重了,说说话儿兴许会好些儿的。”
“朕知道,但朕无话可说。”雍正垂了一下眼睑,又睁开了眼,“说句心里的话,当初圣祖爷料理儿子,朕是觉得他样样都好,就是不善调停,连自己的儿子们都管不住如今轮到朕,这才知道难。朕还不如圣祖,你们知道么?朕方才去了穷庐,弘时就囚在那里,朕要他自裁,以谢列祖列宗之灵”彩云彩霞都吃了一惊,齐停了手张大着口望着雍正。引娣也忘记了给他捶背,顿了一顿方缓过气来,说道:“论理我们不该插口,可他是您的儿子呀”
“他是鸱枭——夜猫子!”雍正双腿动着互搓,慢吞吞,带着幽咽的嗓音说道,“你们总能明白为什么杀他他没有半点人伦”雍正说着,忽然觉得颏下火燔一样热,用手一摸,仍旧是老地方起了一层细如米粒的小疹泡,刚开口说叫传贾士芳,又想起允祥的话,改口说道:“老毛病犯了。朕就这么歪一歪有引娣在这里就够了,彩霞你们去吧”
彩霞彩云知趣,答应着退了下去。雍正由引娣给自己按摩,闭着眼说道:“引娣。”
“嗯”
“朕心狠,是么?”
“有人这么说。我不这么看,您其实内底里善,不过脾性太烈,眼里不能揉沙罢了”
“说得好!”雍正闭着眼道,“圣祖爷晚年倦勤天下文恬武嬉,朕若不扳这个吏治,不扭这个颓风,就要学了元朝,八九十年天下散乱不可收拾。朕处在这个地位,命中注定是要吃些苦,背些黑锅的朕和曾静诏书对话,就是要世人明白朕的心。”引娣道:“我不懂,我也不想问,您必有您的道理。”“朕想叫天下人都懂,所以朕不惜纡尊降贵,耐烦琐碎和两个土佬儿大费笔墨唇舌。”雍正说道:“要天下人都懂得大清得位之正,并不是从朱家手里得的天下,而是替朱家报仇,灭了李自成,从闯贼手里夺的江山。要天下人都懂夷狄之人也可以为圣君,要天下人都懂朕为什么要整顿这个吏治,处置像阿其那塞思黑这样一群人!朕好恨连自己的儿子都要伙同外人,图谋杀父害弟连养心殿贾士芳斗法,雷击死的喇嘛也是弘时家里养的!朕一行一动别人说朕是‘铁腕’,其实别人扼朕时,何尝留过半点情?”他缓缓说着,已又流出泪来。
引娣忙下炕给雍正倒水取毛巾,这才觉得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哭了。一边自拭,又轻轻替雍正擦着泪,笑道:“不说这伤心的了,作恶的不是都败了么?才见天也容不得他们。倒是自己的病得留心,依着我说,明儿一早还叫贾神仙来给您瞧瞧”
“什么假神仙真神仙”雍正渐渐定住了神,见引娣这样,穿着水红裙,蓬松长发挽在肩头的葱黄坎肩上,灯光下只见皓腕如雪,酥胸如月,兼之脸上泪痕未尽,由不得动火,一把拉了她到怀中,做了个嘴儿,笑道:“放着个活仙姑,还治不了朕的病?”说着一翻身便压了她在下头。乔引娣却还浸沉在方才那个可怕的话题里,一点心绪也没有,又怕扫了他的兴,只不言声由着他遍体抚摸,许久才道:“万岁,您今晚别”雍正淫兮兮笑道:“‘别’什么?为什么‘别’?”
“这是你办事见人批奏折的地方,”引娣被他压得有点透不过气,“我不惯”
“那好,明天在西边再建一间偏宫”
“偏宫?”引娣一笑,“我算什么牌名的人?”
“朕先晋你嫔,然后妃,然后贵妃。这也和官一样,一步一步儿升”
引娣吃地一笑掩住了脸由着雍正折腾了,替他擦着额上的汗,柔声说道:“您得当心身子我留心来着,你越是心里苦闷,身弱,越是爱翻牌子你这人真怪!”雍正微喘着笑道:“是么?朕自己也没留这个心。那你往后看朕心情不好,多到跟前侍候嘛!”引娣挪出身来,在炕下洗了洗下身,穿好衣服,又侍在雍正身边,说道:“好了,皇上该安心睡一觉了。”
“嗯。”雍正答应着,却毫无睡意,直盯盯看着慵妆妩媚的引娣,问道:“知道朕为什么待你最好么?”
引娣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道:“知道我生得俊呗”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