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事,原本柳五儿一直记在心里,偶尔还拿出来琢磨琢磨。可是眼看着过年了,贾母又觉得这院子里住得拥挤了,和王夫人、凤姐商量之后,就把三春挪去了王夫人的院子,又把两边的厢房重新收拾出来,一个给了宝玉,一个给了黛玉。
因此,腊月里大家又忙着收拾东西搬家。宝玉的这几个丫鬟也不再住在后罩房里了,而是跟着宝玉住进了东厢房内,除了每天在宝玉床外值夜的丫鬟之外,还有一人睡在对面的屋子里,剩下的就睡在耳房内。
能有新屋子住宝玉也觉得高兴,这些日子不是磨着老太太给他些新的家具、字画、床帐,就是磨着王夫人给他些新的古董摆设。贾母和王夫人都宠宝玉,除了那些十分珍惜名贵的不肯给他之外,别的只要他看上的,都送进了这小小的东厢房内。
等到屋子布置好了,宝玉又兴起了新的故事:眼看着就是正月了,他就想着写些门斗匾额,福字对联之类的贴上装饰屋子。这两日正好轮到晴雯当值,柳五儿前一天晚上就睡在宝玉卧房对面的内间里,早上袭人服侍宝玉洗漱之后就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宝玉就兴冲冲地拉着柳五儿,“好姐姐,你来帮我研墨吧,我今天写几张字,贴起来装饰屋子,你看好不好?”
服侍宝玉这些年,就算柳五儿很少主动往宝玉什么凑,两人间也多了几分熟稔。柳五儿推脱不得,只好挽了袖子,站在书桌边上帮宝玉研墨。
“要研多少呀?”她问。
“越多越好,咱们屋子里门多,可要多贴些。”宝玉说着执起笔,思索了片刻,又让柳五儿先不要研墨了,帮他裁纸。“晴雯姐姐,咱们先写匾吧?”
柳五儿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又去帮宝玉裁纸。柳五儿裁纸的时候,宝玉就在一旁絮絮叨叨地,“晴雯姐姐,你说咱们这屋子叫什么好?‘绛芸轩’可好?”
“挺好的。”柳五儿随口敷衍,帮着宝玉裁好了三张纸,又去继续研墨。
宝玉兴致正浓,柳五儿虽然有些敷衍,却也没有影响到他。他提起笔,一蹴而就地写好了那三个字。
“这是在做什么?”柳五儿一池墨还没研完,袭人就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宝玉回头见了,忙问:“你手里提的什么?”
“东府那边送过来的点心,刚太太叫我过去拿的,还说让你等下往那边府里走一趟呢。”袭人把手里的食盒放到圆桌上,又问柳五儿,“你这在做什么?”
柳五儿努了努嘴,“咱家小爷让我帮他研墨,说要多研些”
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就把笔一搁,“既然是太太说的,那我这就过去一趟。”他看了看刚刚写好的那三张纸,又道:“晴雯姐姐,那三个字就是咱们屋里的匾了,记得叫人给贴到外面门斗上。剩下的墨都给我留着,等我回来还要接着写呢。”
说完,就系上斗篷,带好斗笠,跑出屋去了。
柳五儿看着自己面前的一池墨汁,哭笑不得。
袭人在一旁看着,也笑起来,“他也是想一出是一出,难为你听他的话,肯陪着他闹。”
柳五儿简直恨不得当场翻个白眼给袭人看,但是——她想到袭人日后可是怡红院里的大拿,自己这一世想要顺利完成任务,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得罪了她。于是也不理会袭人,把手里的墨块放到一边,出门让小丫鬟们搬梯子去了。
“搬梯子做什么?”这个时候,茜雪和麝月也走了进来,刚好听到柳五儿让人去搬梯子,不由得好奇起来。
柳五儿手里拿着宝玉刚刚写好的那三个大字,犹豫了一下,递到麝月手里,“这是咱们家小爷刚写好的门匾,好妹妹,你且帮我拿着,等我把它贴到门斗上。”
茜雪和麝月听了都不由得笑起来,袭人听她们站在门口说的热闹,也出来同她们说话,又讲刚刚的故事给她们听,“晴雯研了那么多墨,现在可好,都扔在那儿了。”
柳五儿自己也很想吐槽这一点来着,不过既然袭人已经替她说了,她自己就不好再抱怨了——说得多了,万一谁有心告她一状,那可就遭了。
恰好就在这时小丫鬟们搬了梯子过来,柳五儿让她们把梯子支在东厢房门外,自己先拿着一张纸,粘了浆糊爬上去,又让袭人和茜雪在下面帮她看着,“贴正了没有?”
袭人和茜雪两人在下面笑着给她指挥,一会儿说“歪了”,一会儿又说“没歪”,柳五儿调整了几次,索性自己凭感觉贴了,下来一看,却是正好。
这样玩闹一阵,柳五儿贴好了那三个字,几人让小丫鬟收了梯子,有说有笑地进了屋子。中午宝玉自然要在宁国府那边用饭,她们几个又自在些。收拾桌子的时候,柳五儿看着那一砚台墨汁不由得叹气,这些墨,十有八九是白研了,宝玉又不让她收,只好小心翼翼地端起来摆到一边,生怕滴下两滴来脏了裙子。
四人中午吃过饭,正商量着一起做一会儿针线,又有小丫鬟提着一个食盒过来,说是宝玉让人送来的,一碟豆腐皮包子。“宝二爷说他爱吃这个,要留着晚上吃呢。”袭人和茜雪没说话,眼神却一直往柳五儿身上瞟。
晴雯爱吃豆腐皮包子,柳五儿原本不好这口,穿成晴雯之后,却莫名其妙地也跟着爱吃起来。她的口味这屋里几人都清楚得很,这碟包子宝玉是送回来给谁的自然也不言自明。这份特殊的待遇在柳五儿看来可不是什么荣耀的事——反而是天大的麻烦。待那小丫鬟一走,就拿出来,就着还没收拾的碗筷,给她们三个每人碗里夹了一个。
那碟包子原本也不多,只有五个,这么一分可就不剩什么了。柳五儿也不觉得可惜,只笑着招呼她们:“快吃了吧,别浪费。”
几人都刚吃过饭,也都知道,就是现在让晴雯自己吃这碟包子,她也吃不下去。麝月看了看袭人和茜雪,茜雪笑嘻嘻地就夹起包子咬了一口,袭人却没动筷子。
“万一他回来想吃,你可怎么办?”
柳五儿动了动眼珠,知道袭人这是在暗讽自己有可能是自作多情了——当然,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不过柳五儿自诩对宝玉也还算了解,笑了笑没说话。反正她都把那个包子夹到袭人碗里了,袭人就算不吃也不能再夹回去。
她自己也夹了一个到碗里,三两口吃完——别说,东府那边做出来的豆腐皮包子确实挺好吃的,她吃了一个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思及袭人刚刚的那句话,还是没朝最后一个包子下手,只端起碟子放到屋角的小柜子上,“留一个给他吧。”
袭人正要再说什么,李嬷嬷一掀帘子走了进来,见她们几人还围在桌边吃饭,不由得沉下脸来,“还不把桌子上的碗筷收了?”目光一瞥,就看到一旁柜子上碟子里孤零零的那一个包子,问:“这个包子怎么回事儿?”
不等别人开口,柳五儿就先抢着道:“是宝玉让东府那边的丫鬟送过来的,说是他吃剩下的,让我们给他留着呢。”
李嬷嬷刚跟着宝玉去东府那边,却没在一旁侍候,隐约记得宝玉确实让人往回送了什么东西,就没说话。她一眼又看到了碟子旁边的放着的盖碗,“怎么还有杯茶放在那里?”
今儿早上茜雪服侍宝玉用的早饭,那碗茶也是她放在那里的,见李嬷嬷问起,忙道:“是宝玉早起来让我沏的枫露茶,说是今天一天都喝这个。”
李嬷嬷一挑眉,“宝玉从东府那边出来就去梨香院探望姨太太去了,你把那茶端来我尝尝。”
茜雪不敢不从,只好低垂着眼断了茶到李嬷嬷面前。李嬷嬷喝了两口,还咂了咂嘴,末了起身,“我过去那边看看二爷,你们看好了屋子,别惹出事来。”她往外走了两步,刚走到门口,又回身过来拿起那碟包子,“就剩这么一个了,宝玉回来未必还能想起来吃,还是我拿回去,给我家小孙子吃去吧。”说罢,就拿着那碟子走了出去。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袭人忙让茜雪把那茶碗收起来,“我看晚上宝玉不一定还想得起来这一碗茶,还是快收了的好。”又看着晴雯无奈地笑了笑,“幸亏那碟包子就剩了一个被她拿走了”
柳五儿也直庆幸,幸好自己见机快,还落着了一个,要是整碟都放在那儿,可就亏大了。
李嬷嬷一走,众人也没有了继续闲聊说笑的心思,就连袭人都没有了说话做事的兴致。几人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了,又擦了桌子,就各自找地方做事去了。
柳五儿想着前儿鸳鸯过来让她帮着给贾母做一个软帽,已经选好了料子和配色,只等绣上花样子就是了,就从放针线的篮子里找出那份来,接着窗户边上的光,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
等快到了晚饭时候,宝玉还没回来,四个大丫鬟又凑到一起吃了饭,刚收拾好,袭人就喊困。因宝玉还没回来,袭人也不好睡到宝玉卧房的床上,晴雯只好让袭人在那屋里睡了,自己和茜雪坐在外间等宝玉回来。
第17章 晴雯(04)()
宝玉果然在梨香院吃了晚饭才回来,又喝了些酒,去贾母处说了两句话就被贾母打发出来,让他回房歇着。
他一进屋,一眼就看见了书案上的笔墨,还有支着下巴坐在那里百无聊赖的柳五儿,见他进来,柳五儿连忙起身过去帮他解斗笠和斗篷。不想宝玉的目光却落在那书案上,问:“怎么有那么一池子墨放在那里?”
柳五儿原本是不想提这事的,但是此时听宝玉先问起,倒气得笑了起来,“你早上说写字,让我研了那么些墨,这会子都忘了不成?”
宝玉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我写的那几个字呢?”
柳五儿帮宝玉解斗笠的时候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笑道:“你可是喝醉了吧,临走之前不是让我贴到门斗上?我已经贴好了。”
斗篷刚解了一半,听到这话,宝玉忙拉着柳五儿去外面看那匾。柳五儿身上只穿着一件棉袄,也没有斗篷,原本不大愿意现在出去看,但是宝玉执意拉着她出去,她也不好硬着拒绝。
两人走到门外,刚巧碰到黛玉从上房里出来,见他们还在外面,就走过来,问:“你们在看什么?”宝玉有心在黛玉面前炫耀,就拽着黛玉问哪个字写得好。黛玉敷衍着夸了两句,趁着宝玉高兴,转身回了对面自己的屋子。
柳五儿在外面可被冻得够呛,忙拉着宝玉回屋。
宝玉这时才想到袭人,“袭人姐姐怎么不在?”
“在那屋睡觉呢。”柳五儿一边帮宝玉解斗篷,一边回答。
宝玉伸手掩住一个哈欠,脸上涌上睡意,“对了,我中午在那边府里吃饭,看见有一碟子豆腐皮包子,知道你爱吃,就让人给送过来了,你可吃了?”
柳五儿动作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手上的动作,“吃了。送来的时候我们刚吃完饭,我也吃不下那么多,就和她们几个一人一个地分了。”又笑着说:“难为你想着,可没给你留。”
宝玉不在意地摆手,“这有什么。”一时他在圆桌边坐了,茜雪给他倒了茶过来。宝玉神情恍惚,举着杯子往对面让,“林妹妹吃茶。”
众人一看却都笑了,又忙说黛玉刚就走了,宝玉这才呷了一口茶,只一口,就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