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沅并没有太多难过之色,她依在画舫扶栏边,手中拿着半杯残酒,平静地看着河两岸繁华如织的街市。崔廷没有来,王彦说他府里,也罢,日后道俗有别,怕是不会有来往了,只是她还欠着他一份人情呢,或许再无偿还之时了。
谢轩开口道:“阿沅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让人送了消息来,必然尽力相助。”说着,却又有些不自在,如果当初他们肯出手相助,现在顾沅也不必自求为女冠,躲去长春观了。
顾沅还是认真地谢过他:“多谢五郎。”她知道他说这话的真诚,也知道他们的无奈,毕竟活在世间终究都会有所牵绊,哪能真的随心所欲。
王彦看了眼顾沅,摇了摇头,仰头吃尽杯中酒,信手在扶栏上击节而唱:“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声音何其苍凉哀伤,这样的曲调从未在秦淮河上响起过,如此孤独如此伤感,满满是送别的感伤,也是为这世间悲欢离合的无奈。
谢轩与陆靳叹息一声,也都跟着唱道:“燕燕于飞,上下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秦淮河畔往来的行人都远远听到这悲伤的曲调,向着那艘画舫张望而去,只见白衣素服峨冠博带的几位郎君坐在画舫中缓缓行过,有人认出了画舫中的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是……那是王家十一郎呀!”
“那一位是谢家五郎,是谢五郎呀!”
“他们为何一身白衣,难不成是有挚友亲朋过世?才会尽服白袍举哀?”
在众人的猜测声中,画舫翩然而去,只留下那古老的曲调哀凉地回响在秦淮河两岸。
下画舫时,顾沅向着舫中众人深深一揖:“多谢诸君相送,沅自此别过。”说罢,她转身大袖飘摇向着马车走去。原本便是毫无交集的人,这一世却是有了这样的缘分,只是命运的主线犹在,她只想求个保全。
马车载着顾沅向着长春观驶去,陈媪与阿萝满心惶惶,却也不敢多问顾沅,只能沉默地抱紧了随身带着包袱。
建康的百姓已经听说了妙清女冠要云游,长春观要换观主的消息,纷纷结伴而来想要看一看,只是被长春观的杂役护卫拦在了山门处,只能踮着脚张望着。
顾沅的马车到了山门前,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冠走上前来看了看,笑道:“是玉真仙长来了进去吧。”玉真是皇上亲自赐下给顾沅的道。
人们听闻马车里就是那个自愿为女冠来长春观修行的世家姑子,纷纷让开一条路,却是挤挤挨挨向着车里张望,想要看一看车里人的庐山真面目。只是让他们失望的是,马车的帘子始终紧紧闭着,什么也看不见。
马车顺着山道向长春观行去,走出老远了,阿萝听外面没有吵闹之声,才轻轻撩开帘子张望,发现马车已经走进山道,四周已是一片安静。她正要告诉顾沅已经没有人再围观之时,却看见山道旁那一处凉亭中的人影。
一位玄色衣袍长身玉立的郎君正负手立在亭中,看着亭外山涧间云雾缭绕,亭外站着个伶俐清秀的小僮,正是阿萝最最讨厌的那一个。
阿萝愣了一下,转头与顾沅道:“姑子,那边好似是崔家郎君。”心里却是叹气,姑子如今已经要作女冠了,就算是崔家郎君再好也无用了。
顾沅身子一僵,向马车窗外望去,正看见亭中那位玄衣郎君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她这里,冷清的俊颜如玉光洁,不是崔廷又是谁?他府里,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一时心里欢喜哀伤温暖苍凉,复杂难言。顾沅不由自主撩开帘子,从马车上跳下去,向着亭子走过去,她不知该说什么,却控制不住自己向着那一处走去。
只是才走出几步,却听见后面有急促的马蹄声,马车轮碌碌向着,猝然停在她身后,有人撩开帘子焦急地向着凉亭唤着:“三郎??”
那声音娇柔而焦急,婉转低回,入耳让人心生怜惜。声音并不大,却满满都是情意,是卢娴娘,她也来了,崔廷!
顾沅的步子生生停住了,她脸上的笑慢慢冷了下来。她转身看去,只见卢娴娘正扶着侍婢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楚楚动人的眼正殷殷望着远远凉亭中的崔廷,脚下步子也不曾停下,向着崔廷快步而去,只是丝毫不曾理会一旁站着的顾沅。
顾沅愣愣站在那里望着卢娴娘向着凉亭走去,心里那原本的温热慢慢变冷,慢慢退散不见。她低头苦笑一下,怎么还这样愚蠢,死过一次还不曾聪明些,敢去肖想原本不属于自己的。
她抬起头来,向着凉亭中的崔廷一笑,打了一个稽首,甩袖大步而去,衣带凌着山风烈烈,只是她再不曾回头看过。(。)>;
第七十八章 内情()
妙清女冠将长春观的度牒与契书一并交给了顾沅,长春观山下还有数百亩田地都是供奉所用,连同观中女冠以外的杂役护卫又有百人之众,足足一大叠分门别类地放在顾沅面前。
妙清女冠唤过几位年长的女冠:“这几位是观中打点法事杂役田地与教习的女冠,你日后有什么事只管问她们。”
顾沅一一与她们见了礼:“我才来观里,什么事都不知道,还要闭关清修,这些事还是请诸位仙长照旧打点着。”
那几位女冠忙不迭都应着回礼,虽然是在道观,但管事自有管事的好处,她们原本还怕这位世家小姑来掌管长春观,会换下她们来,现在倒是放心了。
妙清女冠叮嘱了她们几句她们好好帮着顾沅打点长春观,才让那几位女冠先出去了,自己独自留在房中与顾沅说话。此时她已经换下了紫色道袍,只是穿着最为普通的灰色衲衣,一双厚底布鞋,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想来就是她的行李了。
她望着顾沅,笑容安详:“说来你我也是挂名的师徒,我总还要交代你几句。”她看看这宽敞的厢房,“长春观虽然是道门清净之地,却还是在建康,一举一动宫中只怕都是知晓的,你还是要当心!”
“你如今虽然在长春观避着,他们未必就肯罢休,还是谨慎行事为妙。”妙清女冠交代道,“若是你愿意,就推说自己清修,少出观门想来也会少许多麻烦之事。”
顾沅虽然与妙清女冠并无太多来往,却也知道她这番话是真心替自己考虑,起身深深一揖:“谢过仙长,沅明白了。”
妙清女冠笑容清淡,再次四下看了看:“长春观至今也有十数载的岁月了,说来也是我的心血,等你离开的时候,就将这观主之位交给她们之中任意一人吧,也好不断了香火。”
顾沅一愣:“仙长此言何意,我自然是要守在观里的了。”
妙清女冠望着她笑着摇头:“你尘缘未断,自然不会长留在这里的。”她说完,拿起那个小小的包袱向着门外走去。
顾沅回过神来,跟着她走了出去,心中却是对她方才的话满是疑惑。
一辆小小的乌蓬马车已经等在门前,头发花白的老驭夫坐倚在车辕上打着瞌睡,妙清女冠背着包袱转过身,向顾沅一笑:“不必送了,我这就走了。”她停了停,又轻声道:“你福泽深厚,必然会有善缘的。”转身上了车,放下了帘子,不看一众相送的女冠道众。
老驭夫抖了抖马鞭,马车轻快地向着山道驶去,与上山进香的香客擦肩而过。只是凭谁也想不到,这样简陋的马车里坐着的竟然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妙清女冠,她就这样走了,想来过不久,这世上也没有妙清女冠了。
阿萝踮起脚看着马车走得远了,才咂嘴道:“姑子,你说为何妙清仙长连观主都不肯坐了,急着要走呢?”在长春观,她受万人敬仰,无数人信奉膜拜,居然舍得就这样放手去了。
顾沅收回目光,转身向着自己的厢房走去:“活在这世上,难免有舍不得放不下的东西,仙长不过是去寻找她一直放不下的去了。”
前世的妙清女冠声名最胜之时,举国敬仰,长春观更是每日香火不断,人人信奉供养。却就在这个时候,偏偏不知是谁传出她年轻时竟然曾经偷偷生下一个私生子,并寄养在民间,后来颠沛流离断了联系,这谣言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人人惊讶怀疑,民间满是哗然之声。这当头有人带了那个私生子去长春观认亲,信众们也将长春观挤得水泄不通,连宫中都使了人去垂问,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妙清女冠见了那个孩子,泪如雨下毫不否认,亲口承认是她的亲生骨肉。一时间天下人人皆知,都道妙清女冠生性放浪,败坏道门清名,就连原本对她敬仰信奉的人都唾弃于她,说她欺世盗名,并无半点道法。结局便是妙清女冠被秘密处死,盛极一时的长春观终于败落掩埋在尘土中。
顾沅告诉了妙清女冠,这么多年她一直悄悄寻找的那个孩子在何处,妙清女冠便帮了顾沅一把,将长春观的观主之位给了她,而她自己踏上了去见那个孩子的路。她们两个各有所取,各有所得,都是想要改变那个原本的结局。
阿萝却是不知道,她偏着头也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欢欢喜喜陪着顾沅回房:“姑子,听小道童说,这观里的素斋做的极好,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呀……”不过是个孩子,来了长春观难过了小半日不能时常去建康逛市集,又找到了乐子开心起来。
暮色初上之时,阿萝提着木桶去观中后院的山泉边打水,准备烧了香汤给顾沅沐浴更衣。清澈的山泉是建康城中不曾有的,阿萝索性脱了鞋袜在山泉中泡着,舒服地坐下,想来这长春观也不错,不会有那些讨厌的郎君小姑整日来搅扰,自家姑子也能清净些。
只是身后的树林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拨开树丛走了出来,正撞见她在这里,唬了她一跳,一把抱住木桶:“你是什么人?!”来人没有穿道袍,分明不是长春观的人。
只是她瞪着来的人好一会,面上有了疑惑之色:“你……你不是那位……”不是那位护送她们从吴郡来建康的少年将军么?只是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可是长春观,他怎么会从树林里出来。
冯文异看着眼前的人一会,才想起来这个是顾沅的贴身侍婢,露出一丝笑容来:“你们家姑子在哪里?”
阿萝忙忙穿着鞋袜,满是怀疑地盯着冯文异:“你要做什么?为何这个时候来长春观要见我家姑子?”
冯文异看了看高大雄伟的长春观,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我说过等我回建康之时就会娶她,现在我来了。”(。)>;
第七十九章 纠缠()
顾沅一脸戒备望着冯文异,看着他身上穿着寻常大袖宽袍,束着锦带,如同寻常世家郎君一般。
她皱着眉,微微退了一步:“将军来长春观作何?”
冯文异向她踏近一步:“我说过会娶你,你为何连这么点时日都等不得,还弄到这等地步?”
顾沅冷冷一笑:“将军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他还是如前世那般自以为是,以为她想要的是富贵荣华,以为她就该用命换他的江山。
冯文异却是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不愿意?难不成你还想嫁到那些世家之中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