蝎王的喉头发出咔咔声,字不成音,死也不能闭眼。他最后一念,如果他是桑大天,一定会被这个女儿的愚蠢气得再死一回。
节南拔出剑,终于不用再忍胸腔咳气,咳得站不住,单膝跪地,更喷出一大口血。但等她重新站起来,不过用袖子随意抹过沾血双唇,脸色不再发青,反倒苍白泛红,有了些好看颜色。
她解开身上包袱,拿出一个漆黑金字木牌位,搓土燃香,不言不语,不哭不忿,只是长久伏跪不起。
漫天飘沉的大雪,在她那身黑袍上铺了厚厚一层,漆夜中,如一小小鼓起的土包,似与牌位红香化为新造的一座孤坟。
突然,有人一声长叹——
“六姑娘若想随家人长眠,泮林不会多管闲事,只请六姑娘上路之前,记得有人无辜受了牵连,你去之后心中定会过意不去。”
草从中一双墨眼,望土包不动而再度长叹,“也罢,只怪我自己不识好歹,若乖乖听话回家,也不会卷入姑娘的复仇之中。不过,泮林好奇问一声,那蝎王临终说了一句话,可是将真正的杀亲仇人告诉了六姑娘?”
土包一掀,纤影拔长,但背对着草丛那双眼。
“恐怕让九公子失望,我没听清那句话,不若我送九公子下去问问本人。”声音虽森然,手中无剑,慢慢收起包袱来。
“六姑娘要想杀我,泮林早已没命。”原来,他让她一脚踢进杂草丛中,封了穴道,并非跑得快。
“可惜,太可惜,将死之人其言也善,那蝎王虽歹毒,极可能说出真凶,六姑娘要是凑近些就好了。”他身上好沉,雪有寸厚了吧?
“九公子莫多想,杀我全家的人是虎王寨和千眼蝎王,我已手刃仇人,何来又一个真凶?”包袱收好,重新背回身上,节南往密林跨一步。
报仇这种事,她心中自有一个度。能查的,能报的,力尽所能。查不到的,报不到的,也无执念。
“六姑娘好宽的心,既然这般大而化之,自欺……自信十足,想来明辨善恶是非。我亦能明白六姑娘背负血仇,双手染血实属无奈,再说虎王寨恶胆寒心,个个都是十恶不赦之人,死有余辜。我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多言一个字,请六姑娘放心。”他以为她顶多是脾性古怪些,不会真得心狠手辣,要灭他的口?
节南又咳了一阵,这回带笑,“九公子,你我之前一直闻声不见面,如今明知对方身份长相却还如此,可见是有默契的。很好。”语气稍歇,又问,“敢问九公子何时知道小山就是桑六娘?”
草丛静下片刻,声音再起,也携了一丝笑,“就在刘府里。”
“谎话。”节南脚下一转,往草丛走来。
“废话。”王泮林看得清那双黑靴近了,目光却丝毫不慌。
黑靴停住,节南轻咳轻笑,“九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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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引 后会无期()
大雪刷了天地一白。
王泮林沉眸,看节南咳弯的身影,“六姑娘请说。”
“那幅大王岭地经是真的,只不过九公子弄反了方向,等会儿朝你来路上往回走,遇岔路就靠左,便能翻过山出南颂。”
节南再转一圈,重新背对了王泮林。
她再道,“这条路原本常有山贼,只是这时他们自顾不暇,九公子谋得大好时候。”
“怪不得我觉得不对劲,多谢六姑娘指点迷津。要说大好时候,是你,我,还有那蝎王共同谋成的,我不敢独自居功。”
早在林先生家时,王泮林已对节南生出好奇。
一个不会作画的姑娘,却在版画铺子里学雕版,还花银子让人代笔,没有故事也是奇事。
打听之下,才知她是桑家六娘,连带她家的事一串拎。
真是了不起的一家子,尤其凤来县土皇帝桑大天,其人其事罄竹难书。一场天火,诡异离奇。几乎让人忘却的桑家幺女,突然回乡,空领着大地主的名,受全县百姓厌恶,还被他们联手欺压,日日衙门报到,住焦垣残壁惨案地,靠一份微薄工钱度日。
不过,他没受过桑家害,对霸王无怨,只是逢巧,自己与这姑娘遇来遇去的,但觉她不同一般人。回来收尸殓葬上香,是情理是孝道;待着不走,替父兄挨骂受气,是隐忍是筹谋。
他觉得,她正是忍一时谋复仇。
然而,他不知她打算如何复仇,也不知她的筹谋与自己的筹谋都在这片大王岭。如今谋已成事,他谋十二郎过大王岭,引贼心蠢动,自己趁乱而走。她是谋蝎王下山,能手刃贼子,报灭门之恨。外加扮成老舍头的贼头,里应外合,想发一大笔横财。
只是这姑娘是自信,还是眼浅,竟不在意蝎王临终之言?
然而,此时的王泮林,自知不应多管闲事,哪怕他不怕被灭口,被灭之前,也要先解决被冻。
“六姑娘,我尚动弹不得——”
“九公子不必谢我,我瞧得出来,你是自在之人,受不得半点拘束,我与你绝非同道。所以,你若能忘了刚才之事就最好,还要记得我算救过你半条小命,遇到我千万装成不认识,否则别怨我……”
鞋鞘让雪掩远,大风刮散似是而非的回应,人不见了。
片刻不及,王泮林突觉自己能动了,爬起来搓手跺脚,把雪抖落,也不着急走,反而来到蝎王身前,垂眸望着这具已僵的尸体,居然弯腰搜起身来。
非但无惧,还气定神闲。
“一枚也不留啊——”
他叹着直起身,再四下张望半晌,最后发现宝贝似的,捡了两片铁藜瓣,拿汗帕小心包了,这才看起地图来。
好一会儿,将东南西北绕了几圈,王泮林仍就地打转,没再踏出一步。
刚才,那姑娘说照着来路走回去,可来路又是哪条路?
“小山……山……哪……啊……”
风中传音,断断续续,唯能将小山二字听清楚,他心中微喜,循声入林,眼见一小簇火点忽隐忽现,不由跑了起来。
嘎吱嘎吱,靴子踩得雪地乱叫,原本方向不明的火光忽然朝他这边转来,且飞快迎来一道胖大的黑影。
“什么人?”黑影吆喝。
王泮林正觉那声音森煞,就感到胳膊让人用力拽了一把,整个人往下摔,眼前尽是漆黑。
他的嘴被人用手捂了,嗅到一丝难明的药香。
那是小名小山,桑家六姑娘的手。
他突然静下。
他才瞧见她杀了一个人,但他并不惧她。
等柒小柒过去,节南才将王泮林拽出野灌丛,好笑道,“适才瞧九公子团团转,不如由我送你一程?”
“……有劳。”王泮林略一犹豫,皆因那句“送你一程”有点要送他见阎王的意思。
节南走过王泮林身旁,也不管他跟不跟上,没有回头瞧一眼。
王泮林想着落开一段距离,逃起来兴许容易些,慢慢跟上,“刚刚过去那人似是你表姐,六姑娘为何不应?”
“我若应了,九公子这会儿就是死人了。”节南答。
王泮林呃了一声,“……”
“今夜此时,我表姐不会留人活命。”节南再答。
王泮林默然片刻,才道,“本以为六姑娘也不会留我活命。”
节南未语,一直领着王泮林穿出整片密林,走过一条蜿蜒山路,最终在岔口停下,“往左走,虽然高高低低,让人觉着不像盘山路,但以九公子不多疑的性子,定能一走到底。”
王泮林走上节南指引的那条路,回头却见节南已转身走出几步,不禁道,“泮林起誓,从今往后,再不识桑氏六娘。”
节南停步,侧眸斜睨,“之前九公子让我放心,说绝不在人前多言一个字,原来是骗我的?”
王泮林微露一丝笑意,“只能说我没那么放在心上罢了。”
节南忽地回过身来,那身黑袍鼓足了风,黑发千丝荡开,双眸幽暗如夜,笑出皓齿胜雪。
王泮林定眸。
“巧了,九公子言与不言,我也未放在心上,只瞧着公子好俊,下不去手罢了。不过,我这人善变,这会儿瞧着好,等会儿瞧着丑,手起刀落。”
“好在我这副皮相还能讨姑娘一时好,你我后会……”王泮林跑上了盘山小径,风声送他声,“……无期。”
节南转身也走,边走边咳,再咳出一掌心的血。
她并不愿自欺欺人,但身体将撑到极限。
千眼蝎王也许是听了谁的命令行事,她爹那晚宴请的客人,还有那一大笔银两,也许都和灭门有关,可她先要自救。
再者,为复仇而活,是件很蠢的事。
师父的死告诉她,再如何图谋将来,却最该把眼下的路走好,脚踏实地,一步步踩结实了。
她只能查到虎王寨和勾栏舍院,只能发现老舍头身份有异,只能知道杀她全家的直凶,那么这一夜,就只能找这些人算账。
至于真相,她清楚千眼蝎王是在糊弄自己,以此换他一条活命罢了。
一年时间,她追查到这个地步而决意动手,正是因为已经查无可查。
她知道的,远比蝎王以为她知道的,多得多。
因此,将蝎王的计就自己的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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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引 改投罗网()
大王岭这年沉寂已久,官道上鲜有行客。
巧了,贼也鲜少出没。
节南当然怀疑凤来有山贼眼线,一直暗中查访,最后盯住勾栏舍院。那里鱼龙混杂,外乡人能轻易隐藏身份,即便流露出穷凶极恶的本性,也不过被人当成市井粗鄙,不引疑心。
盯足一年,她才找定几张贼脸,知道他们打着税金的主意。
他们在买通官差,节南就顺水推舟,让师爷乖乖钻入对方的圈套之中。
贼图银子,她图蝎王。
老实说,若不是今日假蝎王一直往老舍头的方向对眼,她根本想不到老舍头就是蝎王。而一旦想到,一通百通。一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儿,打理着混有山贼的舍院,要能镇得住,自是有不为人知的本事或震慑他人的身份。
如此沉得住气的狡猾贼头,知道蜻螭剑的名,仍打得出毒蝎针,攻势不减凌厉,她若当真听信他所谓的真凶实情,动作稍稍拖延,死得可能就是她自己了。
杀她爹的刀,是蝎王的刀。
杀光她全家的人,是虎王寨的人。
她爹做了那么多没良心的事,最终死在山贼的手里,而不是老百姓手里,能让她毫不犹豫地报仇,同时保全自己,将桑氏这本厚厚的案册彻底埋葬凤来县,已经实属万幸。
因此,无论别人怎么看,对她而言,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不远处,小柒的身形明目得庞大,火把烧出的黑烟寥寥清楚,节南加快脚步,心绪转为平宁。
“我在这鬼林子里兜了半个时辰,连千眼蝎王脸上几条疤都数个门清,你却上哪儿转悠去了?”柒小柒一见节南,劈头就问。
“我听见你唤我时,忽见一条漏网之鱼。”节南这般回着,没啥良心感。
“莫不是我瞅见的那条?好不滑溜,我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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