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笑声自前方传来,但凡有皇帝在的地方,朝臣们诡谲的你争我夺,似乎永远无处不在。
这一曲之争,无端就成了各家暗自较劲的由头。
倒不知这站起的人中,有几个是真心的,又或者根本都没有,有,也抵不过利益。
皇帝无论选谁,江家这一局,似乎怎样都立于不败之地了。
奸相心里定乐开花了吧?无数道示好的目光一下子都争着涌了来。
眉翎头一低,懒得回看任何人,先前捧着鹰跪在他们脚下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这会,她倒成香饽饽了?
纷论声本鼎沸,不知怎的,一片低呼漫过,整个林地似蓦地就静了下来。
一道跫然的步履冉冉而趋,眉翎不经意的回头,她所有的目光就被那一道身影夺走。
墨绿的林地间,一身梨白若月光剪下的一抹,男子长眉挽鬓,眸若漆点,眼角噙着无限旖旎,唇线一挑,竟似轻佻的痞笑?
如若不说,哪个女儿家能想到,这样的男子会是战场上万夫莫敌的杀将?见不到猎场上一丝半毫的铁血屠戮,长身款款,袍摆翩翩,竟是一身纨绔贵胄的倜傥风流。
远处禁军千万,周边朝臣百官,刹那间,那一个男子就充斥了眉翎所有的思绪,虽千万人吾往矣。
忽然就想到这么一句,似总有那么一个人,会从万人中央走到她身旁,一如既往的旁若无人。
是直到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果酿酒香,眉翎才看见他直视而来的目光,温情脉脉,却偏有一股舍我其谁的霸意。
但在那之前,七爷饮尽樽中酒,既未坐着作揖,也未站着拘礼,满场惊鄂的注目中,他就这么走到她身旁,撩袍一跪,颌角端然昂起,“父皇,儿臣也想风雅一回,岂能叫江小姐笑话我们周家无郎?”
没有悲悯的恭维,开场白干净利索,一目锋芒毕露的扫过或站着或坐着的王子皇孙,他视线落在她身上,后面一句话,他是看着她一个人说的。
众人一看七王这势在必得的架势,本还准备一决高下的几家彻底偃旗息鼓。
莫说他们,连皇上都没见过自己这个纵横疆场的儿子抚琴弄调,结果自然毫无意外,不管是为的是前面那一句,还是后面那一句,皇帝都只颇得意的抚须点头。
“父皇,阖宫宴上都未见过七弟有这般雅兴,他可是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人,今日竟肯拨弄琴弦,我们兄弟几个可大饱耳福了。”
发声的是太子,语调是不冷不热的玩味,他说罢笑望一排皇子,众人皆应和着点头。
“臣弟不过是抛砖引玉,还望四哥多赐教。”
“七弟莫谦逊,你深藏不露,保不齐是你赐教孤。”
“四哥玩笑话,臣弟再深不过一川之流,四哥才是百川入海。”
你来我往俱是锋芒暗藏,太子面上无半分不悦,只是笑意说不出的阴诡。慕欣早已无半分笑意,矜傲的面上净是切齿的恼恨,恐怕为的不止是,她那一曲凤求凰已注定沦为陪衬了吧?
然而除了慕欣以外,还有不止一道目光定睛在场中的两人时,微微暗凝。
场下如是纷繁,场上却是琴前的座椅由一个换做两个,两人一左一右的坐下时,眉翎都未敢回答身旁人的提问。
“你打算奏何曲目?”
这个该怎么说呢?她本来是准备坑太子的,没想到最后坑了这位爷,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给他上炷香。
“七爷!”
“嗯!”
“你别看我,也别看别人,低下头,千万莫叫任何人看见你,然后听我说就好。”
“???”
“我不知江忠会突然叫我上来,我对琴几乎一窍不通,更不会弹奏任何一首琴曲,我也就是刚刚看了慕欣弹琴,依稀记得她的姿势和指法,方才那曲是我乱弹的。我原计划是轻唱一曲,左手只是做做样子,谁上来合奏,我就请谁现场抚琴来和我这一曲,然后,词是我随口吟唱,自然也不会有谱”
“所以,这个好像不太容易,现在,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两人俱是低头佯装调试琴弦,话没打岔的说完,人声哗然中,眉翎依旧立刻听见了身旁人吞咽津液的声音。
这会子,两人是彻底不敢抬头了。
眼角余光一触,眉翎在某人那比烟花收放的还要快的错愕中,仿佛看见了一场战役,那是戍鼓已鸣,却发现三军未发,那是戎马冲锋,才发现鞘中无剑,惊涛拍浪之后,他渐渐平缓的神色,是看国破山河在的生无可恋
“我,我是真的没怎么学过琴,不然”
琴棋书画四大才艺,眉翎是一头栽倒门槛上了,谁叫她当初觉得箭弦比琴弦有趣多了,至少从来没拉断过!!!
现下头一回为女子不会琴而觉得有些羞怯,然而,腕上忽然一暖,她蓦地收了声。
右手腕在琴下被他左手握住,不再是狠力的紧攥,长指探进袖口,隔着薄茧摩挲,触到裹伤的绢帕时,她吃痛低呼,他眉头跟着拧起,顷刻松开的大掌改握住她手。
眉翎怔然抬头,他目光已定定的看来,如同掌心的热力,不允她回避,手,她便再未抽走,由着他左手在琴下牢牢的牵着自己的右手。
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觉得那似一种宣告,叫她可以安心的宣告。
鬼知道江忠嘴皮子吧嗒一声,就把她推出去时候,她有多害怕,天知道她抱着沉重的瑶琴,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时浑身有多颤抖。
一旦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馅,江忠岂是好糊弄的角,她是死定了,除此之外,还有墨玉的命,白芷的命,甚至可能还会赔上洛城医馆所有人的命。
她面上有多云淡风轻,心里就有多惶恐不安。
但至少,此刻不再孤单。
也许鬼不知道,天也不知道,今晚颇得圣宠的她,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有多战兢,但至少,他知道。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万一出什么纰漏就往本王身上推,我自会去跟皇上请罪,无甚大事!”
最后几字说的颇轻描淡写,眉翎转头望去,一袭白衣潇然,长指低眉信手而弹,即便不仗马执剑,这个男子抚琴时亦是耀星揽月之姿
众议纷纷中,忽然有一个小身影蹦出,十一皇子从坐榻上跳了起来,连侍候的嬷嬷也没来及拉住,小手往前方一指,全场只听见他一个稚气拍手的声音,“七哥,我也要玩”
皇上笑着摆手,九爷一把将十一皇子提溜回座上,众人往前方一看,篝火潋滟中,琴前的两人已坐定,梨花淡白,胭红清浅,竟都是天人之姿。
本还喧闹的林地,一刹,万籁俱息。
月色染了秋霜碧烟,风打林梢掠过,携了落花几朵,一道如烟般的音线就这么婉转的扬起,竟比那落花还轻。
弦音未起,先闻轻唱,声音并非空灵的无分毫杂质,却恰如白璧微瑕,偏有那么丝丝缕缕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轻愁淡绪。
叫已落下的长指,竟未拨出一丝琴音,七爷轻轻转眸,与所有人一样,注目着身旁低眉浅唱的人,目光与以往无数次都相同,又似完全不同。
发髻束垂,只一只珠花倭堕,三千青丝干净的再无一饰物,她一身朦胧的胭红,似新月清晕,红梅堆雪,充斥了他满目。
纤指在他掌心一下一下轻轻的打着拍,长指一抚琴弦,没有精妙的旋律响起,七爷以最单调的弦音,在起承转合处和着,似一曲钟情默诉,伴她一曲无人听得懂的悲而不戚(见作话2)
琴上双鸾对舞,晚宴的最后一曲收在丝丝入扣的弦音上,七爷以一句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向皇上请罪,再请太子赐教,皇上笑赞歌声不俗,倒是‘周郎’拖了后腿,太子笑骂若是自己也和不上来。
战战兢兢的人总算如释重负的退下,瑶琴,眉翎再也去没抱,谁爱抱谁去抱,瞧奸相乐的,她现在就是把琴砸了,他都能笑着拼回去。
第68章 周郎(二)()
奸相与江逸忙着与朝臣恭维;江甄被送去请随行的太医看诊,大概做戏也得做全套吧?
不过她不是病娇的人,伤的也不重,婉言谢绝了皇上传召的太医;眉翎趁着人少独自回了营地;
她估摸着时辰,自己回去还有些事要做;某人交给她的事,想着不禁失笑。
正走着,一道声音从旁地追来:“江小姐,请留步。”
若说江逸已是彬彬公子;那这位朱公子则更是礼字当头;仪字当表。
只见他广袖一展规规矩矩的一拜之后,方才温文道:“朱生这厢有礼了。”
眉翎欠身笑笑;算是回礼;却并未说话;两人皆沉默;一时间气氛不免有些尴尬,朱姝打两人身旁走过,推了推她哥哥,俏皮的眨眼道:“今晚夜色好,大伙都去观星台寻乐子了;我哥哥想问;可有幸邀你同行?”
“妹妹爱玩闹;江小姐莫见怪,朱生确有此意,不知”
朱姝说罢就闪,独留朱公子赧然点头,岂料他一抬眼,只见面前佳人淡笑摇首。
眉翎蜷了蜷手心,温热犹在,今晚在众人面前合奏的两人看似无甚交流,但两人手从琴下分开前,有人在她掌心写字,她今晚大概不会去观星台,不过,这些她自然不会说,她只又恭恭敬敬的福了福。
一道白影打朱公子身旁幽幽的飘过,冷冷的剜了其一眼,某人装作若无其事的路过后,却在听得身后又一声,头回的比谁都快。
“江小姐,请稍等!”
一侍从气喘吁吁的跑来刚呈上了物件,朱公子接过之后双手递出,“江小姐,这是在下听闻小姐不慎受伤后,叫随从回营地取的伤药,本想去观星台时候再,不过,幸好赶得及赠给小姐,小小心意,望小姐早日康复。”
言语中不无遗憾,俨然已被拒绝,药他可以不给,但这位朱公子风度依然,不管是为了丞相府,还是当真有心,从营地往返此处需要一段时间,他确实在尚不知自己能否合奏之前,就已差人去取药,否则一曲之内不可能来回。
这心意倒不好再拒,眉翎遂笑着接过小瓷瓶,“多谢朱公子。”
前方有某人冷瞪了小瓷瓶一眼,后方有几人负手笑望。
“姨丈,孤这个洛雪妹妹”
太子笑意狎昵的摸着下颌,江逸闻言额角顿时绷紧,江忠眸光微微捻动,打断道:“甄儿进宫去侍奉太子,洛雪就留给姨丈将来养老送终吧!”
太子何等狡黠,这明白的话,岂还会听不出来意味。他一笑收了音,目光仍在前方打转,江忠说着眼梢递向江逸,将话锋一转问道:“逸儿,明日狩猎的分组名单你可都安排好了?”
“已按计划排好,只等明日公布。”
说到此处,江逸与江忠一同望向旁侧,太子眸色一厉,猛的踢开足下一膈脚的砾石,冷笑顿时又添一抹诡意,“明日的狩猎,想必比今晚更精彩。”
太子说罢,大步迈开,江忠随后,只是刚走几步,他忽的意味深长的回头,一言不发,只把人盯住。
江逸本眉目紧锁,见状忙垂下了头,却闻得笑声传来,“有为父在,你勿需担心,你若还不放心,待甄儿大婚一了,为父替就你们操办婚事。”
没头没尾的话叫江逸一愣,顿时红了面色,却见江忠并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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