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神色你不必去看,反正永远也看不透。
眉翎一笑转身,在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中,这个不知来头的女子甚至都未曾册封,就连窃了媗妃的凤钗,依旧成为了那看似一场争风吃醋的完胜者,所以该有那欣悦的神色?
然而眉翎只是这么如释重负的走着,却未行三两步,又被迫停下。
待到她惊怔的回头时,身后内侍宫女皆行色匆匆,御花园经方才这出一闹,没有百十人也差不多了,这么擦肩一暼,竟似再无迹可寻,可她手中,分明被人塞进了一张小笺。
“媗妃的侍女先斩手,再杖毙。”
宇文灏的暴叱响彻御花园时,眉翎堪堪展开手中小笺,正看着那苍劲与郁秀不可明辨的字迹,身后猛然撞来一股力将她死死的钳住。
“你气朕?”
听这怒音,好像是他比较气。
眉翎无语,谈不上气不气,她知道他在干什么,所以她摇了摇头,耳后紧绷的声音似松了几分,但依旧压的低沉。
“朕不想辩解什么,只是,朕现在还不能动她,但朕跟你保证,一定叫她痛不欲生”
咦?这个保证太奇怪了。
她与媗妃可是前世无怨今世无仇的,若只是为了这一巴掌的话
“宇文!”
眉翎再次推开拂来脸颊的手,一语回眸,“我不怪你。”
“真的!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跟我保证。”
“那朕跟你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噢?”
小笺捻在指间递出,眉翎毫无意外的看见扣在她腰上的手又突兀的收紧,身后再次声息不闻。
“你若不想”
“没关系,公平交换,谁叫我有求于你呢!”
这大实话也不知是哪个字恼到他了,本已微微松开的手,连带着那张小笺又将她往死摁,“你想要什么,朕都允你,无需交换。”
嘶!眉翎龇了龇牙,他跟自己较劲,拿她出气?
“想你先放开我。”
眉翎挣脱出禁锢才发现,御花园竟转眼只剩他们两人了。
“不用看了,朕让他们都退下了,御花园供你一人赏玩。”
赏玩?
视线一掠,日落花色含烟,芳菲涂金染媚,确是极美。
只是一眼千遍,有些风景看一次就够了,就像那本不该属于秋季的花,即便在这绽放的如火如荼,也不过荼蘼一刻。
秋季本就该赏苍苍蒹葭,恬淡金菊,不过这样寻常的事物,皇宫反倒没有。
“这御花园最高的地方在哪?”
“什么”
日暮点红妆,像染了谁的胭脂水粉,嫣晕了一天。
站在这两人高的水榭台上,视线也不过堪堪与落日齐平,再耽搁片刻,日沉西阁,估计就只能看见半天的火云了。
果然,风景还是山巅独好!
眉翎寻思着大咧咧的一撩裙尾,迈到了外檐,撑着汉白玉的石栏坐了上去,看着天涯落日,十足的惬意,就是这模样嘛
她半身悬在莲池上,足下悠悠的晃着,头也不回,只道:“烟视媚行,规行矩步的美人,你后宫芸芸,你就不必用那种眼神审视我了,我大多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朕可没说过不喜欢你个这样子,再说了”
暼了眼她那不羁的坐姿,宇文灏哼笑:“这算什么?你什么样子朕没见过,放毒劫狱,翻墙跳河,放箭杀人,前两日还屠了一匹烈马,任是这哪一件,朕后宫那些个美人都干不出来,你居然还好意思把自己归作芸芸女子?”
话还真是一句比一句毒,眉翎磨牙凿齿的回头,不疼不痒的一句刚好落下,“不过,也算是,动若脱兔,静若处子。”
“只是,朕没想到,你到这最高的地方就是要看落日?”
“嗯!”
“落日好看么?”
冷不丁的一问,连风也莫名的滞了一刹。
约是感受到了惊疑的目光,宇文灏眯起长眸,似说着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每日早朝正逢日出,朕尚且无暇看,更遑论日落了。”
金纹墨袍巍立如松,深邃的眸光淡淡一扬,大有万千浮光一掠之景,帝王者的孤峭风岸,时时昭然。
当然,除了那下一刻斜挑起的唇线,和一贯轻佻的语调:“看来,朕比落日好看。”
“很累吧?”
没来由的一问叫宇文灏蓦地一愣,但也仅有那么一瞬,皇帝面上顷刻已是万年看不透的似笑非笑。
应是在笑这个问题吧?
眉翎问出口时就知他不会回答,也不意等他回答。他连枕旁人都要那样虚与委蛇,假意周旋,这还只是后宫,更遑论前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盘枝错节要料理起来又岂是易事?
“累了,就低头看看吧。”
眉翎自问自答的话听着些意味不明,宇文灏倒是言听计从的很。
咦?这人在想什么?龙涎香忽而迫来脸颊时,眉翎哭笑不得的抵住他胸口,“不是叫你低头看我。”
“朕低头就只看见你了。”
这理直气壮的,好吧!谁叫她正好坐在他眼下呢!
眉翎郁结的摇头,手指摁到墨袍左边胸口,轻轻一划,点落处是怦然的心动。
“这里,肋骨内三寸,你低头,是为了见你心。”
“否则,苍生仰望你,你俯视苍生,如何平视自己啊?”
‘你低头是为了见你心’
当时,风剪几缕兰香携着轻音一字一字跟着心跳刻入血髓,叫宇文灏这一生无论何时想起,永远都记得当时心口的温度,和那跳漏了的一拍。
帝王业从来是白骨奠,他手中早已染尽鲜血,最初也有不忍,而今早已麻木,身旁从来不乏能臣武将为他出谋献策,却从来无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
问一个帝王是否累?
不会有人问,也没人敢问。
平视?何人敢与他平视?
他视线所到处从来是别的发顶与卑躬屈膝。
若他深冷孤寒的目光中还有一丝温存,那也仅剩这个在他几近客死他国,忽然闯入视线的女子了。
这个到现在仍敢指着他,直呼名讳的女子,天下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按在心口的手在抽走前,被宇文灏紧紧攥住,眉翎不由分说的被他揽腰携起,他握住她手,定定的指向了一处。
“那里,未央宫,后宫之首,你来做那个,与朕平视的人。”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吻落,漫天的嫣红大片大片的渲染着姜宫,未央宫于贝阙珠楼之间,似那众星拱的月,自有皎然的华色。
这男子从来直抒的情臆,不是不让人动容的。
然而手抽回,眉翎同时端庄好了笑意,“我可不做那弱水三千,我不要之一,我若要,便要那唯一。”
略一怔,宇文灏又笑起,到底是女子,要独宠?
回答的笑声干脆的一瞬不瞬。
“可以,那未央宫朕许给你,亦许你三千宠爱于一身。”
“广厦千丈,眠榻不过三尺,我不要那富丽堂皇的未央宫。”
“那你要什么?朕许你这天下间,你说得出的任何东西。”
“我只要一个这个。”
帝王睥睨天下的笃定在她转身后,一帧一帧从眼角眉梢覆灭。
“我不要三千宠爱于一身,那亦是三千之一,我也不要那诺大的未央宫,我就只要这一样,我一人的唯一。”
眉翎手落下之前,她就知道,手落之后,他也该明了,天下间偏这一物,他给不起。
因为她的手,正不偏不倚的按在一个帝王的心上,一个誓要吞没八方囊括四海的心,一个天下最不可能唯一的心。
宇文灏垂落的目光暗烈的无以复加,这天下间有什么奇珍异宝不是他信手拈来的?
只知她大不似寻常女子,却不意她要的,竟是这样有悖伦常的。
他是帝王,他的三千佳丽永远只会更多,谈何唯一?
三千宠爱居然还不够,还要唯一?可是这样荒谬的话,他为何还在认真的想?
那一刻,不知失神了多久。
宇文灏忽而又低低笑起,自身后狠力的钳住她。
“你说这话就是故意气朕的,怎么?朕今日叫你伤心了?”
唇压在耳后,迫得眉翎直颤抖,不光是因为那逼灼的气息,更是她选的这好位置,脚下就是御花园的水池。
而宇文灏就站在她身后,更是心知肚明,他不怀好意的把她往前稍稍一压,前方踩空便是坠水,她躲无可躲,只能乖乖的依附他。
皇帝驭人度势,还真是拿捏的刚刚好。
眉翎气结,怎么就把自己给坑着了,然而她刚往后退,颈后的气息就激得她一阵酥痒。
“宇文!”
恼斥了一声,眉翎抬肘就往后一推,流风回雪般的转身那叫一个漂亮,然而,局势并没有丝毫的逆转,反而
眉翎怯怯的瞄了眼身下碧波倒的影,悬在空中的裙裾随风微曳,那几乎是她完整的斜倚的身影。
她整个身子只有脚尖还点在石阶上,那手臂借的是谁的力,自不必多言了。
对面那邪俊的脸,是一副看热闹不怕挨打的淡定。
眉翎现在是够不着,她发誓若够得着的话,非把那笑脸踩在脚下摩擦,磨成一张画!
“乖!现在回朕怀里还来得及。”
瞧这眼角眉梢的风流之色啊!
不对!是谁说的晨时无暇看日出,傍晚无暇看日落的。
怎的她发现他上午在御书房亲热一个,午后又搂了一个进花丛,晚上还有闲暇来戏弄她?
眉翎恨不得一拍头脑,重新回味下他那句话,豁然明白这人为何无暇看风景了。
她好像说错了什么,他是累,万花丛中过,能不累么?
“昏君,你该回去批奏则了。”
话刚说完,相握的手有意无意的松动了几分,吓得眉翎赶忙又抓紧了一些,而宇文灏则意味不明的瞄了眼池水,三分忧愁说出了七分惶恐。
“朕记得,你好像怕水吧?”
“你,你想干嘛?你身为一国之君,不会放手吧?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救命恩人”
“嗯……!”
颌角扬起的弧度比这拖长的音调更优雅,宇文灏边点头,边自言自语的回味她的话,“朕身为一国之君,所以不能放手?”
“朕不打算放手,朕打算先把你拉回来。”
“那你快些”
“再扔下去。”
“”
“别瞪眼,朕身为一国之君定不会这样对自己的救命恩人。”
“”
“大不了半柱香之后,朕再命人把你捞上来。”
“”
“你若是怕,就收回方才的话,乖乖回朕这里来,不然”
夜色似在那两字之后,莫名就暗转了下来,妖孽是不是都笑得那么邪肆魍魉的?
眉翎没问他那半炷香是碗口那么粗的,还是针尖那么细的,只回了他一个婉转动人的笑。
“皇上!”
“嗯?”
“你这御花园的池水脏么?”
宇文灏飘飘然的音调被这千古一问懵住。
“应该不脏”
皇帝难得低头关心了一下他御花园的水质,然而就在那一刻,池中的倒影有辨不清的衣袂乱飞。
那‘不脏’两字冗长的尾音是划过空中直线下垂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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