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再看到霁月的时候,长安的表情就忍不住带出了几分微妙。霁月还是一副超脱于尘俗之外的冰雪之姿。一想到他就是带着这样一副尊容,净手焚香,再往古琴周围撒稻谷的场景,她那张已习惯木着的脸也忍不住泛起了笑意。
只见霁月一个眼风扫了过来:“书都看完了?”
长安干咳了几下,忙肃起了脸,点了点头。霁月又甩了几本书过来,一看,这次却是关于草药的。
“你如今对植物也有了基础的认识了,可以识一识草药了。”
“我为何要学习辨识草药?我没准备做大夫去啊!”长安疑惑不解。
“你这些日子都纠缠着无香谷的事,可见对植物是喜爱的。我们鬼谷向来都是因材施教的,绝不忽略弟子的任何一种天赋,也绝不浪费弟子的任何一份热情!”霁月欣慰地看着长安,脸上带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慈和的表情。
长安打了个哆嗦,干笑着接了过来,感叹着这神仙之子连找场子的方式都如此与众不同。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等她把这几本草药书籍看得差不多后,他又扔了几本穴位病理方面的书籍给她。
长安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乖乖的给什么学什么,好让霁月看在她态度端正表现良好的份上,尽快顺了这口气。
事实证明,当时的长安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直至最后,她都已经学成一手好医术了,也没见霁月把这口气顺完。
云梦山
一男一女盘膝坐在峰顶之上。两人皆是一身白衣,青丝未束,远看像是在打坐,走进一听,却是在讲学。
“我鬼谷一脉,以孙膑庞涓最为出名,故世人皆以为我脉长于兵事。孙膑、庞涓名声虽大,却并非我脉真正衣钵传人。用兵之道只是我脉传承中很小的一部分,我脉的真正精髓所在却是纵横之术。”
“为何‘纵横’?”
“所谓‘纵横’,即合纵连横。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前者主要以连为主,主要以各种手段联合诸方势力,是为阳谋多阴谋少;后者主要以破为主,主要是利用矛盾和利益制造裂痕,是以阴谋多而阳谋少。你可知道苏秦和张仪?”
“听说过!传言他们也是师从鬼谷子?”
“确实!比起孙膑庞涓,此二人却是真正传承了纵横之术的。苏秦长于合纵,而张仪善于连横。当年苏秦曾凭其三寸不烂之舌,合纵六国,统领六国共同抗秦显赫一时。而张仪又凭其谋略与游说技巧,将六国合纵土崩瓦解,为秦国立下了不世之功。”
长安心中的震撼简直无以复加!那些对她来说遥不可及的历史传说,在她的这两位前辈手中,不过是举重若轻的一合一拆,甚至有可能只是师兄弟两个试刀斗法的工具!心中不禁对这些所谓的纵横大家心生敬畏。这天下在他们眼中恐怕真真只是一盘练手解闷、无谓输赢的棋局。
霁月看到了长安的表情,扬了扬嘴角:“你觉得很不可思议?等你学透了我鬼谷的精要,这一点都不难!”
长安听得直咋舌,这样的人物让她心向往之,可实在无法想象有一日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物,忍不住问道“要学到何种程度才算学透?”
“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
长安惊得张大了嘴:“好,好难啊!”
霁月嗤笑了一声:“很难吗?这只是作为一个纵横谋士最基本的素养。我对你的要求可远远不止这些!”
“这还只是最基本的?”长安一时之间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任重道远,“那先生对我的要求是?”
霁月笑了笑,把目光投向了远处:“潜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这才是纵横之术的至高境界!”
“潜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长安低声重复了几遍,只觉得心中隐隐涌动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豪情。她随着霁月的目光也望向了远处,然后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看山还是山!”
“好悟性!”霁月的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对教导她更生出了几分期待之情。
长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似乎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觉,又似乎什么都说不明白,还请先生解惑!”
霁月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若哪日你可以明明白白说出来了,便离出师不远了!用你剩下的五年细细去体悟吧!”
霁月不爱在屋子里授课,山中、水上、林里、洞中全凭当日的心情。长安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时间长了,也感觉到了其中的妙处,世间万般道理,去繁就简后,都能贴近、类比最本源的自然法则。
道家最是崇尚自然,霁月更是个中翘楚。他吃素食、着素衣、全身上下几乎无有外物,连情绪都是少有起伏。与他一对比,当年京师中那些一面不谈俗事、袒胸露腹刻意追求自然来彰显清高淡薄,一面却又涂香抹粉锦衣玉食、牢牢紧握着权柄不松手的士族名流,就显得虚伪而做作了。
长安终日跟着霁月,连她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也在日渐道化。这大概就是霁月想要的结果,他试图通过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逐渐化解长安心中的恨意和执念。
长安自己也感觉到了,她的心在变大,大到可以容纳世间万般至理,属于她自己的情绪却在变小,小到几乎已经感觉不到波动。记忆中那些强烈的情感和情绪仿佛已经遥远的如同上辈子一般。
第43章 及笄()
转眼又两个月倏忽而过。这日是长安的生辰,也是她及笄的日子。原本一件隆重的举国盛事,如今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还记得!
清早,她为自己煮了一碗面,自己对自己说道:“长安,生辰快乐!从此以后,便真的是大人了!”
想起一年前,云起为她做的那碗面,殷殷祝愿,言犹在耳。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一世安顺吗,这个词恐怕今生与她无缘了。
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时,在长安城,也有一人煮了一碗面。他对着面碗不言不语,发了好久地呆,直到整碗面都凉透了,才端起面碗大口大口吞咽了起来。
长安找到霁月的时候,他正坐在飞瀑之旁抚琴。她有些不明白霁月为何会选在此处抚琴,巨大的水声几乎淹没了琴声!与巨大的水流声形成对比的是他那张有如静物般沉静的侧颜。
虽说古琴之美不在悦耳,而在悦心。可那一刻长安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无论是水声还是琴声,其实都没有进他的心里,他的内心在那一刻,静寂无声。
“先生,今日我及笄了!”长安胡言乱语般地打断道。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不知为何自己会这般冒失。也许是急着想要打断霁月此时奇怪的状态,也许是太想有除了她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能够知道,今日是她的成年之日。
霁月闻言停了下来,愣愣然地看着长安,全无平日里深不可测的高人气场。但只一瞬他便回了神,仿佛也看破了长安的心思,眼神一下子柔和了下来:“对不住,我不知今日是你这么大的日子!你且等我一会,一个时辰后来鬼谷洞找我!”说完便抱着琴匆匆离开了。
长安不知霁月要去做什么,心情却明媚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她如约去鬼谷洞找霁月。这还是她第二次来这里。此处对鬼谷来说似乎是一个特别神圣的存在,就连霁月也并不经常踏足此处。
进洞一看,这里与她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已经全然不同。洞壁上都被霁月蒙上了色彩庄严的彩布。里面看起来已经不像是洞府,倒像是大家族的家庙堂室。
霁月一看就是刚刚沐浴换洗过,脱去了飘逸的白衣,换上了庄重的深衣。一直披散着的头发,第一次端端正正地梳起了髻,以玉簪惯之。整个人的气质却是大不相同了,少了几分缥缈仙气,多了几分儒雅贵气。
霁月看到她来了,向她点了点头,带着勉强可以称之为腼腆的神色道:“这里算是我鬼谷的家庙了,如今也找不到你的女性长辈了,正宾、有司、赞者只能都由我一人充当了,你别介意!我们是道家,堂室挂观音像什么的不太合适,就将就着用祖师爷的画像给你镇镇吧!”
长安的一腔泪意硬生生地被他最后一句话给整破了功,又觉得在祖师爷面前发笑实在不太礼貌,于是一张脸又是挂着泪又是憋着笑看起来诡异极了。
三个托盘、一杯醴酒、一个盥盆、一个香炉被置于师祖画像下的案几上。
霁月让她散下头发、换上彩衣,向东跪坐在笄者席上。霁月以盥净手,拿起第一个托盘里的罗帕和发笄,为她梳头加笄,口中吟颂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之后让长安下去换下彩衣,换上素衣襦裙。
出来后,霁月道:“你父母虽已不在,你去向他们磕个头吧!”
长安眼眶一下子红了,她朝着长安城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用力地磕了一个响头,心里默念道:父皇,母后,长安今日成人了!你们能看得到吗?
霁月上前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把她扶了起来,让她继续跪坐在席上。他再次净了净手,拿起第二个托盘上的发钗,为长安簪上,口中吟颂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之后长安再次退下,换下素衣襦裙,换上曲裾深衣。
出来后,长安这次没得霁月嘱咐,直接对着霁月跪了下去,行第二个叩拜礼。
“多谢先生的收留与教导!长安感铭于心!”这一礼本是敬师长和前辈的,霁月没有推辞,只是虚虚扶起了她。
接着,长安继续跪好。霁月第三次净手后,拿起第三个托盘上的钗冠,加于长安发上。吟颂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这次长安换上了大袖长裙礼服。也不知霁月是如何办到的,竟然在短短一个时辰里,置办到了那么多的东西。霁月让长安向着师祖爷的挂像行第三个叩拜。三拜依次代表敬父母、敬师长、敬传承。
“三加”礼之后,霁月拿过醴酒,口中吟诵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长安接过,跪着将酒撒了些在地上作祭酒,然后拿起来象征性地沾了沾唇。
霁月道:“及笄礼本该是由长辈为你取字的,如今我来为你取一个,你看如何?”
长安行了一礼,感激道:“有劳先生了!”
霁月想了一会,吟诵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怀止甫。”
长安愣了愣,答曰:“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霁月叉着手置于身前,他看着长安,脸上隐隐有笑意浮现:“礼成了!恭喜你了,怀止!”
长安愣愣地点了点头,还有些恍惚。她及笄了!跟过去她曾无数次幻想的及笄的情形全不相同,眼前的男子是唯一的见证者。
霁月平日里不拘礼法,完全是一副方外人士的洒脱不羁。如今看来世俗中的礼法他都懂,甚至可以说得上精通!霁月的过往成谜,如今看来,他必定也在俗世中生活过不短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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