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世界,而已不在人世了。刺骨的寒意,笼罩着所有人。
替黛玉三人赶车的车夫名叫马四儿,年纪二十来许,家中新进正在为他议亲。议亲那一方的姑娘他亦曾见过,十分钟意。原本就等着两方换庚帖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出这么一次门,竟然会遇到了这么可怕而诡异的事。
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子,马四儿只恨自己不能像夫人姑娘们一样,躲进车子里不必暴露在外面。道路上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看得他愈发胆战心惊。
“驾——”嘴里使唤着马儿继续前进,喊出来的声音却颤抖得不行,听起来简直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等等,前方雾气里,似乎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那好像是笑声?
听到这声音,马四儿的手几乎颤抖得拿不住鞭子了。他亦曾听说,听鬼笑莫如听鬼哭。会笑的,那可都是厉鬼啊!
笑声越来越近了,他再也没办法无视那声音。丢下鞭子和缰绳,连滚带爬的下了车,就要往旷野里跑去。道路两旁的山野田地上也弥漫着淡淡的青蓝色雾气,什么都看不清楚。就在马四儿刚刚跑出道路的时候,鬼笑声突然大起,紧跟着的,是马四儿凄厉的惨嚎声:“啊,救命——”
马四儿的身形消失在雾气里,紧接着,大片的血雨挥洒开来。影影绰绰中,可以看到碎裂的肢体,以及一些内脏等物,抛弃一地。
黛玉她们的马车停了下来,车厢里,三个姑娘抱成一团,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车子怎么停下来了?外面是谁在叫”湘云抖着嗓子开口问道。
宝钗鼓起勇气掀开车帘往外一看,顿时愣住了:“我们这辆车的车夫不见了,太太、太太他们的车子也不见了”
时间往前推移一点,就在马四儿刚刚跑下车的时候,替王夫人他们驾车的车夫就开口问王夫人道:“太太,后面林姑娘她们的车停下来了,怎么办?”
王夫人想也不想,厉声喝道:“赶紧走,不要管其他人!”
王夫人他们的马车径直朝前奔去,后面三春等人的车也紧跟而去。留下黛玉她们乘坐的马车,孤零零的停留在原地。也是因为坐在车子里面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否则,其他人不说,墨香和雪雁一定不会丢下黛玉不管的。而贾宝玉呢?他早已经吓得跟只鹌鹑一样窝在王夫人怀里,外界的声音,根本入不了他的耳朵了。
灰黑色布满彤云的天空中,一轮孤零零的血色月亮,照着下方道路上一辆被抛弃的朱轮华盖车。拉车的两匹马儿无聊的打着响鼻,甩着蹄子。车厢里面,史湘云欲哭无泪:“怎么办?太太他们不管我们了,我们该怎么办”
薛宝钗也没有想到,王夫人不管黛玉和湘云也就罢了,就连自己这个亲侄女儿,也被她轻易的就放弃了。握着湘云的手,她安慰湘云也是安慰自己的说道:“没关系,先前探春不是说了吗?车马一直没有走出这条路去,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回来了”说到这里,她几乎有点咬牙切齿的说道:“他们走不出去的”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车厢里三个姑娘依偎在一起,从彼此的体温里寻找安慰和力量。时间慢慢的过去,他们期待的马蹄声,却没有再响起来。
湘云掀起帘子朝外面望去,除了薄薄的青蓝色雾气,再看不到别的了。“他们怎么还没有出现?”
宝钗道:“一定会出现的。”
三人又等了一会儿,湘云第一个撑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们不会回来了,他们已经走出去了”
宝钗此时也慌了神,嘴里低声念叨道:“不会的,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先前就一直走不出去,怎么可能现在又能走出去了呢”
一直没有说什么的黛玉此时突然开口说道:“也许,他们真的走出去了。”
曼珠沙华()
努力保持着镇定;宝钗看向黛玉;问道:“这话怎么说?先前不是一直就没有走出去么?”
黛玉道:“你们不要忘了;我们的车夫不见了。兴许;兴许已经他若是真的没有命在了;不是跟之前;不一样了吗?”
宝钗愣了一会儿;看向虚空,像是在跟黛玉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啊;我以前亦曾听说过,若是遇到了鬼打墙,身边又有活物如鸡鸭之类的牲畜在的话;杀掉活物;以鲜血相祭,就可以走出去了。牲畜的血都可以;人的血;自然也可以”说到这里;她精神陡然振奋起来;道:“既然现在可以走出去了;我们也就不必在这里等了;赶车离开吧!”
湘云抬眼看向她,道:“可是,我们都不会驾车啊”
黛玉道:“现下这种情况;我看;不如弃车步行吧。”
湘云与宝钗面面相觑,宝钗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总之,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湘云想了想,也赞成道:“对,先到了官道上再说,总会有办法回去的。”
三人计议已定,当下便下了车,有些战战兢兢的,朝着前方道路行去。四周的雾气看似薄薄,其实遮盖力非常强,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都看不到。她们只能借着带有血色的月光,互相携扶着,鼓起勇气朝前走。地面上依旧有大块的血迹,似乎还没有干涸,隐隐散发出血腥的气息来。她们只能尽量不朝地上看,以免动摇心志。
冷,极其的寒冷。这种冷冷得有些不正常,直刺骨髓。行不多时,三人的上下牙齿都打起颤来,脸色也冻得青白了。就在她们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前方隐约的,出现了一行车马的影迹。
湘云第一个看到那黑糊糊的车马队伍,欢呼起来:“有人了,我们走出来了!”
宝钗没有像湘云那般高兴,拉住欲要冲上前去的湘云,道:“先看清楚再说,万一是像之前那种,该怎么办?”
一想到先前看到的那一行纸扎的鲜艳得可怕的车马,湘云的热情立即冷了下去,停下了要跑过去的动作。三人十分小心的慢慢走过去,万一不对,还可以掉头就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三个人的心都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跑出来一样,互相牵着的手心里,沁出了冷汗来。
终于,她们可以看清楚那一行车马的模样了。马匹是鲜活的,白马枣红马黑马都有。车子上面有青衣小帽的车夫挥着鞭子,车子明显也是木质的。精雕细琢,挂着精致的大红色帘子。太好了,是正常的车马!
看到黛玉她们三人,领头的马车停了下来。后面的三辆马车,自然也就跟着停下了。首先停下来的那辆车里,传出来一个柔和的中年妇人的声音:“三位姑娘,这是怎么了?莫非,遇上歹人了吗?”
听到这声音,湘云首先坚持不住,大哭起来,边哭边说道:“走出来了,终于走出来了”
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松动下来,就连宝钗和黛玉,都忍不住想要落泪了。忍住要流出眼眶的泪水,宝钗上前施了一礼,将自己这边几个人的身份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我们在小道上因意外事故与其他人失散,如今连马车也丢了。不知夫人,可否载我们一程?只要能够进城,就感激不尽了。”
“瞧姑娘说的,既然遇见了落难的人,自然,要送你们回去,才算功德圆满。”红色毡帘被掀起,露出一张圆润温雅的妇人的脸,微笑着说道:“我这里还算宽敞,三位姑娘请上车吧。”
比起酷寒的外面来,车子里面,可以说是温暖如春了。
车厢里三面都是座位,上面铺着真红色金钱蟒大条褥,背后是石青色缠枝花纹的引枕,十分厚实软和,令人靠上去了就不想把身子移开。车厢中间一张黄花梨木的矮桌,巧妙的嵌在地板之上,即便车子偶有颠簸,上面的茶壶杯碟等物,也不会轻易的掉下来。
黛玉等三人因为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定的关系,哪怕挤了一点,依旧一起坐在了靠右手边的座位之上。后方坐着的便是先前招呼她们上车的中年妇人,对面则是一位总是带着羞涩笑容的,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她与中年妇人容貌相似,应该是母女二人。
“外面冷得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那中年妇人笑着说道,将手伸向矮桌上面搁着的青瓷茶壶,作势要为黛玉三人倒茶。
“怎好让夫人动手——”宝钗嘴里如是说着,也伸手去拿茶壶,打算由自己来倒茶。谁知与中年妇人同时碰触到茶壶把手,一时不察,碰到了那妇人的手。宝钗微微一愣,情不自禁的说道:“夫人的手好冰啊”
中年妇人一边倒着茶水,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老毛病了,还是从前年轻时候一时不慎留下的病根儿。一到了冬天,手脚就冷得不行”说着,她倒出三杯茶来,推到黛玉三人面前,道:“三位姑娘请用茶。”
黛玉道了谢,伸手拿起一杯茶来,只觉得触/手温暖。茶水下肚,明明是温的,喝下去却从心底散发出一股寒意来。她放下剩余的半杯茶水,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来,于是试探着问道:“敢问夫人贵姓?”
那中年妇人回答道:“我娘家姓赵,夫家姓蒋。外子在朝上任职御史。”
听了这位赵夫人的话,黛玉原本悬起来的心又放下去了。既然是御史夫人,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应该,还是值得相信的吧?
这时,坐在三人对面的姑娘开口说话了:“我的名字叫做蒋珍珠,敢问三位姑娘芳名?”
黛玉三人便说了自己的名字,到底年纪相近,便攀谈起来,尤其是湘云,与那位蒋珍珠姑娘说得十分投契。先前的恐惧担忧,都抛却到一边了。
马车踽踽而行,坐在里面温暖舒适,一点儿都不颠簸。过了一会儿之后,湘云便有些昏昏欲睡了。便是宝钗也在硬撑着,上下眼皮直打架。唯有黛玉总觉得心里不安定,丝毫没有睡意。
感觉到车子已经行走了很久了,黛玉便开口问道:“夫人,还没有到官道上吗?”
赵夫人回答道:“想来应该快了。”
黛玉看了看赵夫人和蒋珍珠,觉得她们两人跟之前才见面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只仿佛觉得,少了几分生气。
趁着她们不注意的时候,黛玉悄悄的掀起车窗上挂着的金丝竹帘来,从缝隙里往外看去。当她看清楚外面的景致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只因此时外面的一切,都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
此时,马车行驶在一条黄土路上,前方不远处便是一条三岔河流。河水浑浊看不到底,浩浩汤汤的流向远方。河边开满了一种鲜红色的,黛玉从没有见过的花。只有花朵,没有叶子。看了半晌,黛玉的脑海里,陡然回想起几句话来:“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生于黄泉路上,三途河畔。花叶生生相错,花不见叶,叶不见花,是接引亡者之花”
更远一些的地方,遥遥可见一座黑雾缭绕的城池。城墙高耸,城门极其高大。城池下方,隐约可见许多人慢慢行走着。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
黛玉颤抖着手放下帘子,转过头来,看向赵夫人和蒋珍珠。此时她才发现之前自己为什么觉得不对劲,只因她们两人的脸色都极其苍白,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丝毫不像是活着的人。更有一种腐朽的气味,隐隐从她们身上散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