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鼎答道:“万岁爷临行前吩咐老奴将内阁票拟好的奏章理一理,然后送去弘徳殿。”
漪乔点点头,思量一番道:“本宫去送吧。”
何鼎闻言甚是惊诧,暗道皇后深知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向来都有意避嫌,此次要亲自送奏章是为哪般?难不成还要当面问问万岁爷中秋那晚之事?
皇后如此得宠,怕还真做得出来。
何鼎心中虽有不愿,但到底也不敢明着忤逆皇后之意,只得将自己差不多理好的奏疏交给了皇后。
漪乔找了两名宫人帮她搬了两摞,自己搬了一摞,看了看没有遗漏,这才朝着弘德殿去。
弘德殿就在乾清宫大殿后面,与昭仁殿相对,是以路程非常近。
然而待到漪乔将那一堆奏疏抱到弘徳殿时,却是感到头重脚轻,有些站立不稳。
弘德殿内当值的宫人们刚给皇后行了礼,一抬头又见皇后似要跌倒,大惊之下赶忙上前搀扶。那两名随她来的宫女见状也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奏疏就赶忙去看皇后。
漪乔在一群人的搀扶环绕下坐下来休息片刻,正想着太医怎么还没到,便见有宫人来通传说太医院的医士求见。她舒了口气,宣太医入一侧的偏殿诊脉。只是她着实不习惯被一群人围着,便只让那两个随她来的宫女跟了进去。
太医的论断和墨意为她请来的大夫诊查的结果差不多,只是他们都瞧不出她元气虚耗的原因。
那医士开了方子,又仔细说了些起居饮食上需要多加小心之处,这才毕恭毕敬地退下。
漪乔拿着药方扫了几眼,想到又要喝苦药汁,就忍不住阵阵叹气。她将方子交予那两名宫人,让她们拿着去御药房煎药。
那两名宫女领命而去后,这偏殿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漪乔靠坐在软榻上,眼望着槛窗之外明亮的天光,目光却有些散。
她正思绪纷乱之际,忽闻外间殿门徐徐开启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众宫人行礼的动静。
听宫人口中所呼,也该知道来人是谁了。漪乔正欲起身,却又听众人紧接着道“见过沈尚仪”,起身的动作当下便顿住了。
片刻的凝滞之后,她终是缓缓站起了身,一步步走到隔扇门前,然后在距门四五步处停了下来。
此处的正殿和偏殿之间立着几根蛟龙盘附的金柱,金柱间便是一扇扇的隔扇门。这隔扇门上面是雕刻着繁复花样的棂格,可透过棂格隐约视物,下面则是实心不透光的裙板。
漪乔下意识地往金柱处挪了挪,继而又往前走了两三步。
或许是她现下不想出去,也或许是出于女人固有的天性,总之她方才鬼使神差地没有出去。
她忽然想起当年她在吉安客栈听墙角那次。那次也是如这次一般阴差阳错,结果导致了她和他的决裂。但她其实从不后悔那次的偷听。若非那次,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于是她或许永远无从知道他原来那么在乎她。
那么这次呢?
以他那浑身长了眼睛似的本事,也不晓得她会不会被发现。上次他是察觉到有人偷听却不知道是她,这次的距离远一些,不知道会不会被他洞悉。
不过,也听不到什么的吧……
她正这样想着,外间已经传来了两人的说话声。
第一百五五章 一物降一物()
“陛下还在忧心广西古田之乱?”沈琼莲端立于玉阶下,出声轻问道。
祐樘摇头道:“说来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古田之事迟早会平。”
沈琼莲笑道:“臣这一路上见陛下似是玉容不豫,以为陛下是烦忧于此。”
“此事闹了两三年了,纵然烦忧也不在这一时。不过,古田的民乱也可谓是祸埋久矣,景泰年间就曾闹过民变,此后广西那边就一直不太平,大藤峡叛乱便是个例子。”
沈琼莲略抬眼看向他,抿唇笑道:“恕臣直言,实则……若非当年的大藤峡叛乱,纪太后也便不会进宫了,哪来今日的泱泱盛世。”
祐樘摇头叹笑道:“沈学士莫要这般恭维朕,朕眼下不过是在革弊引新,恢复我大明的元气,尚不能说是盛世。”
“陛下过谦了,”沈琼莲笑望向他,“有陛下这样勤政惜民的开明圣主,纵使如今尚非盛世,再过三五年,我大明也定是国力雄厚、生民殷乐的盛世图景,当年太…祖太宗皇帝治下之隆盛或可重现矣。”
祐樘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笑一下,叹息道:“慢慢来吧。盛世不是说有就有的,糟心事倒是每日都不断。就说眼下这古田之乱,两广总镇太监王敬、总督都御史闵圭和总兵官毛锐指示无策不说,广西镇守太监王廉竟然还逗遛误事!瑶壮两族闹出如此大的民变,同哨领军都指挥宋宁和麻林居然贪生怕死坐视不救,任乱贼烧杀抢掠、涂炭无辜百姓,如此失职渎职,朕看他们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你说,朕要他们这帮人何用?还有那马胤……”
漪乔在偏殿听到此处,暗叹贤君圣主确实不是好当的。一个帝国的兴衰荣辱都担负在他一人的身上,每日不是这里出事就是那里出事,朝堂内外也要他一力斡旋,他身体底子又不好……他平日里总和她温柔言笑,也不知他独自承受了多少压力。
后世赞他“中兴圣主”,却又有几人能知他付出了多少心血。
只是他那句“糟心事”里,是否也有她的份儿?
外间,沈琼莲听得叹息连连,和声劝慰道:“陛下且息怒,龙体要紧。经此一事,也正好验出了谁是忠臣良将谁是无能鼠辈,陛下正可裁撤昏聩,任用贤能。”
“该罚俸的罚了俸,该革职的也革了职。朕已命王敬、闵圭和毛锐三人戴罪杀贼,并速议用兵剿贼方略。等回头此事慢慢平息,立功的、阵亡的,也要一并封赏。”
沈琼莲点点头:“赏罚分明,正该如此。”
“朕瞧着鞑靼那边也是蠢蠢欲动啊,”祐樘慢悠悠地掀动盖子拂了拂玉盏里的茶叶,“巴图蒙克始终贼心不死,想颠覆我大明,恢复前朝江山。其实此人也算是个人才,蒙古已然很久没有出现过他这样卓绝的领头羊了。朕看,他兴许是蒙古史册上唯一能和铁木真、忽必烈这样的翘楚比肩的人。”
“那蒙古小王子狼子野心,断然不会得逞的。”
“哦?乔儿也是这般说,”祐樘浅笑一下,转眸看向沈琼莲,“今日难得清闲一日,沈学士不趁机出去走动走动?”
沈琼莲一愣:“陛下……可是嫌臣聒噪?”
祐樘笑着摇摇头:“沈学士想岔了,朕只是瞧着今日天朗气清的,沈学士在此听朕叨念这些枯燥没趣的国事,怕是辜负了这大好的秋景,心中闷闷又不敢言。”
“陛下所言皆和黎民疾苦休戚相关,怎会是枯燥没趣之事。臣瞧见陛下心忧天下苍生,欣慰尚来不及,怎会憋闷,”沈琼莲正色看着他,“况若能为陛下分忧,臣便更觉荣幸之至。臣真正不敢言的……是另一桩事。”
偏殿里的漪乔正暗叹这姑娘好会说话,随即听到她最后这一句,险些喷出来,还好她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沈姑娘该不会是想当场表白吧?
漪乔依旧保持着捂嘴的姿势,瞪大了眼睛探头透过隔扇门的棂格向外望去。
其实若非这沈姑娘看上的是她夫君,她还是很支持她主动说出来的,毕竟沈姑娘本身的胆色便让人佩服,不是每个古代女子都能有她这样的才略和胆气的。但眼下她觊觎的是她丈夫,这个就没得商量。
遥想当年,她也是被刺激之下才鼓足勇气跟他表明心意的,还豁出去地问他有没有爱过她。当时心里有多紧张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过无限焦灼不安之后,等来的是让她心碎成饺子馅儿的沉默罢了,她后来还抱着那堆饺子馅儿哭了好久。
这次,不晓得那个被表白的要作何反应了。
漪乔沉了沉气,继续注意着外间的动静。
沈琼莲说完那番话之后便收了声,只静静地立着,似是在等着什么。
祐樘垂眸浅浅地呷了一口茶,含笑觑着她:“朕一句玩笑而已,沈学士怎当了真?朕只是觉着,沈学士每日随朕上朝,听的大小国事也不少了,今日辍朝却还要听这些,该趁机出去走动走动才好。朕每日看这些那是没法子,可沈学士不同。你虽才识和胆略过人,但到底是女儿家,女儿家不是应当都喜欢出去游湖看花之类的么?”
看你就够了,看什么花。漪乔撇撇嘴,不由暗暗抢白。
“说起这个,朕倒是想起一件事,”祐樘放下手里的玉盏,打量了沈琼莲一番,“沈学士如今可是双十年岁?”
沈琼莲怔忡了一下,垂首答道:“是的陛下。”
她答完话后,双手就不自觉地慢慢紧攒成拳。
沈琼莲眼下一颗心激跳得厉害。为何陛下不顺着她刚才的话往下问呢,反而似乎是有意在岔开话茬?还有,陛下问她年纪做什么……
“你入宫也有四五年了,快到女官服劳年限了。明年你便熬到头了,你可选择继续留在宫里,也可以选择回归故里。你如今正是大好的年华,又在宫中位极女官,回乡之后,也不会耽搁终身大事。到时,朕会亲自嘉赏赐归。朕听闻,沈学士一早便才名远播了,想来此次荣归故里之后,更是鱼跃龙门。”
沈琼莲面色微沉,突然开口道:“陛下怎知臣会选择归乡?”
“‘豆蔻花封小字缄,寄声千里落云帆’,朕可还记得沈学士这两句诗,”祐樘眸光流转间望向她,微微一笑,“那日皇后见着这诗,还问沈学士入宫前可有心仪之人,沈学士当时便承认了。既是宫外有心仪之人,自当选择归乡,哪有在深宫中荒废韶华之理。”
沈琼莲闻言却是急了。她没想到陛下原来一直以为她在宫外有倾心之人,她那时承认不过是怕皇后起疑,况且她想着她和陛下初遇确实是在宫外……
她几番欲言又止,一时间脸色竟微微涨红起来。一阵挣扎权衡之后,沈琼莲咬了咬牙,抱着豁出去的想法,肃容看向御案后的人:“陛下,其实臣当时……”
“万岁爷!万岁爷……”正在此时,内官萧敬突然疾步入殿,朝着祐樘匆匆跪下行礼。
偏殿内,漪乔已经不知何时攥住了宽大的衣袖。
她当时便觉察出沈姑娘面对她的问话,承认下来不过是权宜之计。只是那时候没凭没据的,她说那首情诗是在写祐樘,他当时似乎还不相信。
只是,他为什么不相信呢,后两句“一春从不寻芳去,高叠香罗旧赐衫”,指向可谓更加明显了些。他那般心细如发之人,难道真的没有觉察出沈琼莲对他的异样情愫?
他在沈琼莲疑似要表明心迹之际岔开话头,真的只是随意之举?纵然他想回避,那沈姑娘却是不依不饶,方才若非萧敬打断,沈琼莲便要将一切和盘托出了吧?
祐樘看到来人,不由出声道:“萧伴?萧伴快起,何事如此紧急?”
萧敬起身后,双手平举着一封奏疏,躬身道;“请万岁爷御览。”
沈琼莲要说的话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打断,只好暂且压下心头诸般念头,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境,安静地退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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