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但手僵了半天,又始终舍不得下手。
可他心头的火气还是一股股往上窜,想想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奔忙,又转眼看了看外头翘首伫望的朱厚照,他回眸目不转睛地瞧着她,面若严霜:“你纵然是不惜命,是不是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人的苦心!”
漪乔原本消沉颓丧,但他方才的一席话就好似水入热油,令她心底那些被压制的情绪都瞬时迸溅了上来,激得她气血翻涌。
“你们不身处我这个境地,不会理解我心里的绝望苦痛,”漪乔忽而抬眸迎视他,面色依旧惨无血色,但目光却刺透人心一样明耀炯然,“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铤而走险选择血祭么?因为我不甘心!我奔忙了十几年,满心以为我可以救他,可到头来全是一场空!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生生折磨致死,却根本无能为力,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能想象我当时有多绝望么?我觉得我就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
她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奋力攥起手,左手上的伤口又传来撕裂的疼痛,但她已经麻木,只是身子不住战栗。
她想起当年的场景,眼眶发烫得厉害,却已经没了眼泪,只剩满心的凄怆自嘲。她突然抓住墨意的手臂,神情激动,气息颤抖,一双美眸隐现猩红:“他就死在我面前啊,在我怀里断的气,我能为他做什么?我只能哭!可是哭有什么用!”
“你说我不惜命,可你要我怎样?”她也盯着他,“我当初无法保他,然后我想补救,可我连这个也失败了。当我看见他没有醒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我的努力一再付诸东流,我的希望一再落空!但我以为那是因为我没有坚持下来,或者是我运气不好,可我刚刚又得知我的失败原来都是注定的!你要我怎样理智怎样冷静!”
墨意顿了顿,沉容道:“那最后的机会你总是要试试的。”
“没有用,既然我失败了,那便不可能逃脱。退一万步,即使真的如大师所说,我福泽深厚,那么斋醮与否也都没有分别。”
墨意眉头蹙起,一时找不出话来。
漪乔无声叹息,又嘶哑一笑,声音微弱,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字字砸出:“来自未来又怎样,知道历史又如何,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直至方才我才发现,老天甚至堵死了我所有的路,连补救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因为力竭,声音越来越低哑,外头的人可能听不清楚,但墨意离她近在咫尺,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当即便怔了怔。
听到她这些惊世骇俗的话,他心中的惊诧难以言表。上次在茶楼时她就问他信不信她能预知未来,他那时只当她说的是胡话。眼下的这番话比之当初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甚至完全像是疯话,但他瞧着她如此神态语气,隐隐觉得她并非在疯言疯语。
可来自未来?这太荒谬了。
他还是无法相信。
墨意暂且撇开这些纷杂的思绪,扳正她的肩,冷着脸肃声道:“我听说他给你留了一封遗书,他定是在里头劝你好好活下去的,对不对?你连他的苦心也不打算顾念么?”
漪乔因为方才激动的情绪而头疼欲裂,但还是藉由他的话,回想起了祐樘遗书里的一段话:“你所要选择的禁术不仅凶险,而且几乎毫无成事的可能,贸然为之,只会白白搭上性命。你若为此而死,将置我于何地?你记住,你若是不听劝告执意为之,我便死不瞑目。”
他在写下这封遗书时,便已经知道她一意孤行便是胡闹吧,只是他没忍心说出来而已。
“是的,他一再警告我,可我不愿听也不会听,”漪乔只觉不适越发严重,头晕不已,闭了闭眼稍缓,才能勉强出声,“你说得对,我不过是在打搅他的安宁。入土为安,他一定因为我这一场可笑的胡闹而不得安息。不过……不过,等我死后,泰陵的玄宫会再次开启,到时候我们正好合葬。”
墨意见说她半晌她居然又提起这个,正想着今日拖也要把她拖去斋醮,却忽觉她抓着他手臂的手蓦然一松,他心里莫名一沉,低头去看时,她的身体已经无力地软倒下去,眼睛慢慢阖上。
漪乔不知道她这一倒下是不是会永远醒不过来,她也来不及去想这个问题,她只觉得倦极,再也无法支撑。
倒下去时,她看到墨意惊恐的眼神,听到照儿惊呼了一声“母后”。她模模糊糊地想,她要是就这么死了,好像还有点遗憾呢啊,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但具体是什么事,她又想不起来。
或许其实并没有什么未竟之事,只是她心有不甘罢了。不过也或许是,她还没有最后看一眼自己至亲至爱的人。
她的思绪渐渐停滞,眼前陷入无边的黑暗。
等她重新恢复了些意识的时候,她感觉她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周围是纷乱的人声,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她似乎还听到金氏哭着喊她女儿,声音又高又尖,刺得她耳朵生疼。她不由想,她死了张家人倒是肯定会呼天抢地为她哭丧。毕竟,没了她这个倚仗,他们的好日子基本就算是到头了。
这样说来,她若死了好像还真会有不少人为她哭。
她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又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能睁开眼时,才看清自己正身处仁寿宫的寝殿。
跟前守着两个眼生的宫女,见她醒来,都是一喜,连忙朝她行了一礼。随即,其中一人急急躬身退下。等她再回来时,身后跟着几个脚步急促的太医。
漪乔在其中看到了陈桷。她出声命陈桷留下来看诊,其余人出去候着。
那几名太医瞧见她醒来,本都是喜不自胜,正要再给她查查脉,听她如此吩咐,都是不知所措。但她这样贵重的身份,下的命令哪容他们置喙,几人当下便行礼退下。
“我瞧着他们见我醒来不是一般的欢喜,是不是有赏?”漪乔平躺在朱漆描金的紫檀架子床上,闭着眼对陈桷道。
陈桷正有些紧张,听她这么问,躬身回道:“是,万岁说,只要娘娘能醒来,参与施治的医官每人赏百金,能医好娘娘的,另有厚赏,升官加爵亦不是问题。”
“真要是为了这个封爵,前头那群臣子非炸锅不可,”漪乔无力笑笑,想起一桩往事,“当年陛下给我那父亲进封寿宁伯时,朝臣们便说我正位中宫不过三年,此举万万使不得。只是陛下说大明嫡长子的外祖身份不能低了,便力排众议给封了。”
她那时候刚怀上照儿,金氏就跑来撺掇她趁着怀孕跟祐樘要爵位,她知道这事太不合规矩,何况她本身也不待见张家人,一再跟祐樘推拒,但他最后还是给办了。后来又封张峦做寿宁侯,弘治五年张峦薨后,祐樘更是追封他为昌国公,加赠太保,赐茔地三千亩。一位亲王的茔地也不过区区五十亩的规制,张峦一人便堪比六十位亲王。
这般待遇,大明立国以来,哪门外戚可比?
因她之故,张家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兴济小户,一跃成为大明最炙手可热的煊赫高门,皇恩隆厚,满门荣宠,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羡。
漪乔其实不太在乎张家怎样,她甚至因为对张家人的厌恶而不想看到他们得势,然而她不可能甩掉他们。但矛盾的是,另一方面,她心里又是窃喜的,不为别的,就为她丈夫的这份心意。
他不仅给予张家空前的恩荣,甚至为了不让她有失颜面,连金氏那个贪得无厌的粗鄙丈母娘的诸般愚蠢行径都忍了,一直保持着表面的和气。
他把能做的都为她做了,无微不至,面面俱到。他说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宠她。
可是漪乔现在想来,总有一种繁华成空的失落怅然。
她挚爱的丈夫不在了,可他给她的富贵荣华却都依然摆着。但是,她守着这些有什么用呢?
漪乔呆呆地望着轻纱帐顶。
陈桷听她说话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陛下指的是先帝。心中不免疑惑,先帝都驾崩快两年了,娘娘竟还不改口。
漪乔收回思绪,又兀自笑笑:“那时候正位中宫才三年,现在我都是皇太后了……好像是过得挺快的。”
陈桷原本以为她醒来之后会急着询问自己的状况,没想到她一直神情淡淡的,还总说些此刻看来有些不对时宜的话。
之前万岁爷急匆匆将他宣出宫去给娘娘诊病,他就奇怪为什么娘娘会在宫外,但那时候情况紧急,他也不可能让皇帝跟他解释。结果娘娘再次病倒,醒来又这样奇怪,陈桷心里真是塞满了疑惑。
漪乔并不好奇她是怎么被送来的,也不急着知道自己眼下的情况,但有些事情还是要问问清楚的。
她闭着眼睛歇了会儿,让陈桷把她昏迷期间发生的事大致讲一讲,陈桷恭敬应声,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道出。
原来她昏迷了三天三夜,照儿急得几乎将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召到了仁寿宫。他三日未上朝,一直和荣荣在床前守着她,但这几日积压的政务太多了,他又听太医们说她情况平稳了,这才在今日恢复视朝,眼下正在奉天门上早朝。
荣荣这三日几乎没怎么合眼,昨晚被照儿强行拉回长安宫休息去了。
漪乔睁着眼睛缄默半晌,遽然问道:“我还能活多久?”按照青霜道长的说法,今天便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日。
陈桷却是一惊,哪有这么问的?
漪乔见他久久不答,微垂眼帘道:“不必忌讳什么,如今太医院里头,我最信任的便是你了,你直言便是。”
能得她这话,于陈桷而言已是莫大的宽慰。他心中暗自雀跃,但思及她眼下的状况,又高兴不起来。
陈桷忙不迭跪下,安慰道:“娘娘安心,娘娘之前是因为急火攻心又元气大损才……”
漪乔叹气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还能活多久,你直接告诉我便是。”
“这……”陈桷犹豫起来。
她的状况的确十分糟糕,与先帝当初颇为类似的糟糕。
都是查不出身体持续衰竭的病因,但娘娘的情况似乎要好一些,毕竟喂下去的药总算是让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好歹见点效,只是希望不要出现反复。
至于还能活多久,这实在不好说。他当初和师父还都认为先帝那病好医得很呢,结果先帝染病不过七八日便宾天了。
“回娘娘的话,娘娘的病况确实不太好,真要往坏了想,兴许一两日就……但微臣定会尽心竭力为娘娘诊治!若微臣医不好娘娘,甘愿自戕谢罪!”
这是实话,半点不违心。他若再看着她病死在他手里,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更愧对师父的嘱托,再无颜去见师父。
漪乔转眸看向正色跪于下首的人。她心中有些感慨,没想到当年出于私心的引荐提携,能换来对方这样的真心相待。
只是可惜祐樘的那场病不是任何杏林高手能医的,不然她当年打的让汪机师徒来保她丈夫平安的算盘应该不会落空。
可,再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了,也再不会回来。
漪乔已经接受了他再也无法回来这件事,她死心了。或者,更确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