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法很好地描述出当时的状况,因为那时我的情绪糟糕透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乍然看到丘梅姐尸体那副诡异可怕的样子,还是因为当时在场所有人虽然对意外的发生感到害怕和悲痛,但为了迷信,却全都固执地坚持,要道士们把葬礼进行到底。
那时候道士们看起来是有些想停手的。
年轻的一个个脸色苍白,面面相觑站在那儿呆看着周围或惊恐或痛哭的人,全然不知所措。年纪大些有点经验的,则对着‘井’里丘梅姐的尸体使劲摇着铃,条件反射般用比之前快得多的速度急急念着嘴里的经。
他们看起来真的是怕极了,因此影响到周围的人看着也感到更加不安。
唯有那名年纪最大的老道,在最初朝‘井’里瞥了一眼后,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淡漠肃然,不紧不慢继续着手里的动作——站在原先棺头的位置,对着那些断裂的绳索三点香,三绕香,三敬香……
随后恭恭敬敬将手里的香插到其中一根挂着那些绳索的木棍上,转过身,对我叔叔和姐夫行了个礼道:“丘先生,所谓事到临头不走回头路,既然刚才已经决定一定替您把这丧葬给办了,这会儿再要反悔是绝不可能的。但办事前,有些话恕我老道一定要先讲在前头,就是刚才您闺女这口棺材所出的状况,以前饶是我操办的葬仪超度再多,却也从来没碰到过。加之先前所发生的那些事,看起来这趟送行只怕送得是一波三折,难以顺当。所以,如果您心里头要觉得有什么不妥,想要改期,或者换个方式超度安葬您的闺女,现在也还来得及,只要您开一下口,我老道亲自下去替您将闺女请上来,送回灵堂,也不是不可以。所以您瞧,您现在到底打算怎么个决定?”
怎么个决定?
叔叔的决定当然是不会变更的。尽管在看到丘梅姐的尸身暴露在棺材外后他哭得差点晕厥过去,但所做的决定,却绝对不会因此变更,哪怕为此要将丘梅姐的尸体就这样直接埋进土里。
听上去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自然,这是有原因的。
但凡住在这地方的人都知道,这里自古有个雷打不动的规矩,那便是一旦有死人被送进了阎王井,那么七日之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再将他请出来,否则,必会引来很大的晦气。
怎样大一个晦气?
我不晓得,因为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所以不知道真这样做的话,到底结果会糟糕到什么程度。只听说,刚进入阎王井的尸体上还带着没有消散干净的生气,所以如果没到时间就把尸体请出来,那么那口‘井’里就会有东西顺着生气附在尸体的身上,跟着它一起跑出来。
跑出来会发生些什么?
自然是只有天知道了。而就是这么一则简简单单的迷信,使得当时在场所有的人包括我叔叔,尽管眼见着丘梅姐的棺盖开裂,尸身暴露,他们哭归哭,怕归怕,却仍是坚持着一定要道士们把葬礼进行下去。
大有不做完仪式,人就不给放下山的势头。
没奈何,年纪最长的那名老道只能脱掉了自己身上的道袍,然后说:行吧,既然丘先生这样坚持,那么咱就把这趟入土的仪式做完,不过这件道袍老道是没法穿的了,免得犯了破戒之罪,日后被师尊们怪罪,还望丘先生和诸位莫怪。
说完,他就光着膀子拔下那三根还没在木棍上烧完的香跪到地上,嘶嘶一阵,干脆利落往自己脑门心上烫了好几个黑点。随后举起手里铜铃对着阎王井内使劲一摇,高唱了声:“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玉皇光降律令敕!!”
说来也怪,最后那句话刚刚唱完,‘井’里丘梅姐那双圆睁着的眼一下子就闭上了。
两只笔直竖着的手也微微动了动,乍一看,好似突然间回了魂似的。
叔叔见状啊的声怪叫一下子朝‘井’口扑了过去,扑到‘井’口边缘正想探身进去,被一旁老道迅速一把扯住,斥了声:“丘先生是不要命了么?边上等着,不要妨碍做法。”
说完,把他轻轻朝后一推,然后一把将手里那只铜铃朝井底扔了进去。
井底随即传来当啷啷一阵脆响。
眼瞅着丘梅姐那双手直直耷拉了下来,贴在身体边缘一动不动,老道便再次吟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站起身在阎王井边缓缓绕圈,而看到这里,我就没再有任何心情看下去。
不想再看他继续做些什么,也不想再听他喋喋不休地在唱些什么,全副心思只在阎王井底那具令我触目惊心的尸体上。
烈日下,苍蝇围着这具尸体满天飞,并且很快从‘井’底弥漫出一股浓重的尸臭,直把人看得由恐惧到心疼,再由心疼直到一阵阵地愤怒。
该怎样表达这种感觉……
她活着时的样子还无比清晰地存在于我的脑子里,这会儿却以这副可怕的模样,被这些亲人们孤独埋葬进这个充斥着种种可怕传言的地方,为的就是超度她死去时充满惊惶和不安的魂魄,怕她不甘心死于非命,所以会永世进不了轮回。
愚不可及……真是愚不可及……
因此当看到所有人在道士的指挥下,用铲子一铲一铲将土往‘井’里铲去的时候,我几乎按捺不住冲动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站起身去阻止他们,但几次试图站起,几次都被身旁悄悄注视着我一举一动的老姨给按住了。
她低声劝阻我,说:不要动,北棠妹子,千万不要动……再挨个一会会儿就超度好了啊……不要动……不要再让你堂姐更加受罪了啊……
呵,我不知道就凭这种鬼样子,还能说什么超度,说什么不受罪。
但这话没能说出口,因为老太太那张脸看起来是如此的虔诚和难受。便只能咬了咬嘴唇沉默以对,偏就在这时,耳边突然隐隐传来婶子哭叫的声音,突兀间叫我吃了一惊。
“丘梅啊!丘梅啊!!丘梅说她要闷死了啊!!”
奇怪……她不是刚才因为昏厥而被送下山了么?
闪念间立刻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想看看是不是婶子放心不下又重新上山了,岂料就在这当口突然眼前一黑,没等反应过来,我毫无防备一头便栽倒在了地上。
倒地那瞬,隐约似乎看到井底内丘梅那张白得刺眼的脸朝我抬了抬。
然后她眼睛一下子重新睁开了……
直愣愣看着我,涂着桃红色口红的嘴轻轻蠕动着,咕哝般对我低喃:
‘北棠啊……我要闷死了啊……我要闷死了啊……”
第6章 阎王井六()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什么印象了,但有一点记得很清楚,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我做了一个有点奇怪的梦。
梦里见到丘梅姐在从阎王井里往上爬。
尽管‘井’里很黑,我也刻意不去看她张苍白的脸,以及那具僵硬着躯干一点一点朝上蠕动的身体。怎奈她寿衣的颜色实在太显眼,所以无论我怎么设法移开视线,仍是把她那片桃红色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边爬,一边仰头看着头顶上的月亮,朝它细声细气说着些什么。
快爬到‘井’口时,借着月光,我看到她背后压着团黑乎乎的东西。依稀是个人的模样,比她高大,比她沉重,压得她肩膀和背都倾斜着,而它则如同坐在一张沙发上似的,轻轻松松用它的背靠着她的身体,同样仰着头,看着头顶上那片月光。
它在她刚刚爬出‘井’口的那一瞬,从她背上跨了下来。
站在阎王井边缘,因此看上去更显高大,但依旧看不清楚它的样子,只模模糊糊看到它手里握着样东西,四四方方的,在月光下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有意思的是,那东西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部手机。
所以下意识想看看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但就在这时,它突然发出阵叮当叮当的声响。
清脆的声音让我一下子醒了过来。
遂发觉,自己正躺在老宅那张两年没睡过的床上。
角落点着的线香让四周空气沉甸甸地混浊,但没能驱散一屋子的霉味,因为这么热的天,除了房门外所有窗户都被紧关着,想来是家人怕我被山风吹得着凉,所以特意为之的。却因此憋得我胸口闷得发慌,头痛欲裂,便正要起身把窗打开,头一抬,见到舅妈就在我床边坐着。
我立刻叫了她一声,但她没听见,眉头紧锁似乎在想着心事,以至我连叫了她两声她都没反应。直到第三次叫她,她才有点恍惚地抬起头,随后猛然醒过神来,一双眼蓦地红了。
这是怎么了?
我刚要问她,见她眼泪啪啪掉了下来。‘北棠啊,’然后叫着我的名字;,她抹着眼泪对我道,‘你婶婶走了……你婶婶下午时候去世了……’
乍一听到这句话从舅妈嘴里说出,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一场真实得有点可怕的噩梦。
但跟着她恍恍惚惚出了房间下了楼后,我才意识到,这一切竟都是真的。
我的婶子真的过世了,隔壁叔叔家的西厢房里,连她的灵堂都已经开始布置了。
舅妈说她死于心脏病突发。
这实在太难叫人接受了,毕竟就在中午之前她人还是好端端的,除了精神比较差,人有点虚。谁想在山里受了刘立清的刺激晕倒后被送回家,本以为最多只是急火攻心,休息一阵也就没事了,结果身子都还没在床上躺稳,竟然一下子心脏病发作,没过一分钟就断了气。
因此得到消息的当刻,叔叔立即就带着一大群人提着棍子直冲到刘立清家去了。但没找到刘立清,他的亲戚也似乎早就得了消息躲了起来,于是天大的悲愤无处发泄,叔叔差点把刘家砸了个粉碎,随后回到家,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婶子的遗体嚎啕大哭。
短短七天内,女儿意外身亡,老伴突兀猝死。这种接踵而至的不幸,任谁能接受得了,又任谁能够面对得了。
因此,当我一路奔到他屋子时,我都不忍心去看他那张脸。
才不过几个小时而已,他那一头黑发竟成了灰色,皱纹爬满了原本亮堂的脸,身子更是佝偻到可怕。像是被那道巨大的悲痛一下子给折断了,这个就在白天时还健硕硬朗的一个壮汉,硬生生一下子变成了个连腰都直不起来、话说到语无伦次的老人,直叫人看得心里一阵阵发酸,偏偏在看到我的那瞬,他还硬是撑起一张安慰的笑脸,问我身体要不要紧,是不是好些了。
然后让人给我找了张椅子坐,便不再继续吭声,只弓起身子继续跪在地上一块一块挽着灵台上的白布。见状我想过去帮忙,因为看他手一直都在发抖,根本就没法拿稳那些白布。
但被舅妈拉住了,她说,老丘不允许的。
‘这棺材里躺着的人,几十年来,你叔的每一件衬衣,每一双袜子,全都是她亲手给缝的补的。所以,现在这灵台他说了一定要亲手给她摆,其他人不准动,全都不准动……
就这样,一摆便是整整一个晚上。
到早上,终于在众人的强迫下,他勉强答应进屋去休息片刻,然,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叔叔一步一回头地蹒跚往里屋走去的时候,公安局来人了。
一大清早就来敲开了门,自然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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