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阔台走到台下正中央为他准备的位子,回身向众人挥手说道:“大家都坐下吧,哈哈,看戏,看戏,别被本相打扰了兴致。”
他并没有刻意大声,甚至态度很是和蔼亲切,可那嗓门依然大得盖过了台上的唱戏声,甚至胡琴的咿呀声。他的嗓音并不是声若洪钟,而是像闷雷一样,轰隆隆地滚过来,天地都发出回响。
连站在台上帘子后面的秀儿都不自觉地心惊胆战,难怪这人当年带领蒙古铁骑践踏中原时会势如破竹,所向无敌的,光凭他那闷雷一样嗓子在战场上一吼,就要震死几个心脏脆弱的家伙。
掀起布帘远远地望过去,虽然长相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看得出,这个已经七十岁的蒙古男人依然腰板挺直,身高少说也有九尺。秀儿长这么大,只看见过一个人的身板能跟他相比,就是前些天在街上遇到的阿力麻里将军。
就像有人说自己是天生唱戏的,这世上,还有人天生就是做魔王的,无论形象、声音,还是嗜杀的个性,都是十足的魔王。
第二折 (第八场) 公子
尽管台下一片骚动,曹娥秀还是在那儿一板一眼地唱着。细听她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但并没有走错步,也没有唱错词,就连跟她演对手戏的杨白花都很镇定地配合着。
秀儿心里对这位白花师兄本来是有些瞧不起的,他明明是个男人,却为男人自杀,这在秀儿看来是十足没出息、甚至是变态的行为。一个男人活成这样,他父母等于白养他了。
据说他起初被豪强胁迫做小倌时也是不情愿的,只是惧祸不得不屈从,后来慢慢的,他的心态变了,真的开始喜欢男人。可惜小倌终究是小倌,男人都只是玩玩,不可能跟他认真。他一次次付出真心,一次次被抛弃,终于承受不住,想要一死百了。被救回来后,他变得很消沉,连吊嗓排戏都懒懒的,若不是有师傅每天吼着催着,他只怕还会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扮死狗呢。
他有床,据说是一个相好送的,戏班子里有床的,都是别人送的。
秀儿曾好奇地问自己同屋的几个女孩:“你们怎么没让人送床呢?”
那几个不屑地说:“我们才不要呢,靠那种手段问男人要东西,恶心。”
秀儿想到曹娥秀之前说过的话,原来都是真的,伶人们穷得连一张床都买不起,想要床就得问外面的人要,而这是有条件的,没有人会白送。
其实,戏班的分红没那么低,如果照数发下来的话,姐妹们不说特别有钱,起码床是买得起的。但秦玉楼每个月发到她们手里的钱很少很少,剩下的,都说给她们存下了,到她们走的时候再一次性还给她们。
照秦玉楼的说法,徒弟们年纪都还小,不会攥钱,有了容易乱花掉。如果钱都花光了,将来脱籍离开这一行,没点积蓄怎么过日子呢?唱戏的人,从小就学戏唱戏,基本上只会唱戏,不会别的,男的不会种田女的不会女红。所以,手里一定要有积蓄,这样,将来老了唱不动了,男的可以买间店面或几亩薄田收收租子,女的嫁人也好有点嫁妆。
话是这样说,但据她们私下里抱怨,戏班这两年脱籍嫁人的也有两个,走的时候却并没有从秦玉楼手里拿到帮她们“存下”的钱。理由是,她们进来的时候都是签了文书的,没到约定的时间就突然走掉,是毁约方,没让她们赔偿损失就算仁至义尽了,还想得钱?没那么好的事。
从此后,师兄妹们彻底绝望了,秦玉楼的“铁公鸡”之名也彻底坐实了,再没人替他辨明剖白。至于他自己,对这些外界的评价似乎从来都无所谓,只要有空,妓院照上,赌场照去,有时候连老周都不知道他到底还去了哪些地方。反正去的时候都拎着大包小包去,到了某个巷口就让老周停车等着,他自己进去,一会儿出来时,手里空了,腰里装钱的荷包也空了。大伙儿都猜他在外面养了许多女人,但似乎又不像,总之,这是个看不透的神秘人,对自己人吝啬之极,对外人倒是大方得很。
有这样的师傅,戏班的人想要什么东西,就只好通过别的手段得到了,哪怕手段是龌龊的,可银钱和东西是真的。
只是想不到,这个令秀儿瞧不起的白花师兄,在戏台上的时候一点也不猥琐,更不是娘娘腔的假男人,而是又勇敢又镇定,在窝阔台打雷般的嗓子下依然忘我地唱着演着。
那一刻,秀儿甚至感慨得湿润了双眼:一个真正的伶人,不管在台下是什么样的人,经历了怎样的事,到了台上,他就只记得自己的角色,和那个角色融为一体。
可是,台下的骚动越来越大了,这次,不仅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有的还跳得老高往前看。
更令秀儿讶异的是,连杀人魔王窝阔台都站了起来,而且神情激动,像在等待着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驾临。
难道是鞑子皇帝要来了?不可能吧,窝阔台再权倾朝野,这次又不是他的生日宴,只是一个汉人姨太太的寿辰,元朝皇帝怎么会如此纡尊降贵?但,能让左丞相起立的,除了皇帝还有谁?
终于,在万众瞩目中,一个淡青色衣衫的男子从后面缓缓走过来,衣袂翩翩,风神俊朗,单只远远瞄一眼那身姿,就让人砰然心动。秀儿突然意识到了这是谁,看那装束,鞑子皇帝肯定不是,那就只可能是一个人了:窝阔台的宝贝独生子,因为被蒙人讥为“半个南蛮子”而愤然离家的那位公子。
果然,他走过来就跪倒在九姨太面前,才刚磕了一个头,九姨太就扑上去一把搂住哭了起来。
娘见到久别的儿子激动得哭泣倒也寻常,让秀儿意外的是,杀人魔王窝阔台居然也好像流泪了,在用大手擦着眼睛。
看来,魔王也只是对汉人是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依旧是人的,尽管这儿子有一半的汉人血统。
这算不算老天爷的捉弄?一个以大量屠杀汉人著称的异族人,一个靠大量屠杀汉人,占领汉人领土起家的异族人,唯一的儿子竟然有一半是汉人血统!他平时看到自己的儿子,心里不知道可有一丝愧疚,他杀的,可都是他心爱的儿子的同族。
看窝阔台的神情,对这个儿子是真的很宠爱,很想念,以至于当儿子出现在面前时,他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堂堂的左丞相,哭了。
可惜那个儿子始终对他淡淡的,跟母亲行过礼后,就在母亲身边坐下,自始至终,跟父亲少有交流,差不多可以说不理不睬了。窝阔台却好像很满足,在整个看戏的过程中,他基本上对戏台上的情节推进没什么反应,只是嘴角含笑陪坐着,不时偷偷打量着宝贝儿子,然后嘴角咧得更大,笑容更深了。
从他的反应看,他对汉人的戏曲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之所以会陪坐在这里,也不是为了九姨太,因为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就没落到九姨太身上,他眼里只有他儿子。
那个儿子的长相秀儿并没有看清楚,她只能在后台一角掀起帘子偷偷看,有演员上下场的时候还要赶紧让开。先前公子走到台下时她正好让开了,等她再掀开帘子看时,他已经坐到自己母亲身边略微靠后的位置,九姨太不时侧过头去跟他说话,这就完全挡住了秀儿的视线。到后来,戏进行到高潮,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帘子那里根本不能站人了,秀儿只好退到里面去。
等戏唱完,窝阔台和九姨太已经招呼客人去吃晚饭了,秀儿只来得及看见那位公子高大挺拔的背影。
回去的路上,大伙儿一直在热烈地讨论着左相府的神秘公子。尤其是那些上过台参加过演出的人,因为看清了公子的长相,更是兴奋得不得了,说起他的俊美飘逸,一个个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
只有曹娥秀反常地一言不发,大伙儿也不大搭理她,依旧说得热闹。
第二折 (第九场) 意外
在左相府领过寿宴,回到南熏坊,就差不多到戌时了,大伙儿赶紧洗浴。因为只有一男一女两个洗澡间,所以经常同时有好几个在洗。
秀儿等师姐们都洗得差不多了,才拎着一桶热水走到洗澡间,正要推门进去,听见里面有一个人说:“你们今天看大师姐的体态,有没有什么异常?”
另一个接口道:“你也看出来了吗?今天演到金枝撒泼的时候,我看到大师姐跳到桌子上,她平时做这个动作很轻盈的,也比今天跳得高,今天却显得笨重得多。她这样子,至少有四个多月了吧。”
无意中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秀儿的第一个反应是快点走,免得别人说她偷听,腿却不由自主地走进去问:“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里面的几个人是俏枝儿那一房的,看见秀儿进去,她们警惕地沉默着,空气里弥漫着冷漠和敌意。秀儿努力陪着笑说:“如果是真的,我想去劝大师姐早点想办法,既然你们都看出来了,师傅迟早也要看出来的,台下的观众迟早也要看出来的。”
她们这才开口道:“是啊,小师妹,你跟大师姐关系好,你去跟她说说吧,这事不能拖了,她的肚子都快挺起来了。”
秀儿还想跟她们商量一下怎么说,外面已经传来了奔跑声和惊呼声。
还没脱衣服的秀儿丢下毛巾就往曹娥秀的屋子跑,她今天回来的时候态度就不对劲。可是在左相府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啊,因为心存畏惧,没有人敢单独行动,大家一直都在一起,左相府也没有人过来单独召见谁。离开的时候秀儿还庆幸地想:还好今天一天平安地过去了,看来是我们想多了一点,人家只是纯粹地请戏班过寿而已,并无他意。
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从众人奔跑的方向,也知道是曹娥秀屋里出事了。
快到门口时,一股血腥味直透鼻端。秀儿心慌意乱,眼睛只顾着向屋里张望,连门槛都没注意到,一跤跌了进去,手里摸到一滩黏黏糊糊的东西。举起来一看,我的妈呀,整个手掌上全是血,鲜红的血中还夹杂着黑红的血块。
抬起头看过去,血迹从门口一直蔓延到脚踏板上,被子上,床上地上到处血迹斑斑。曹娥秀好像已经昏死过去了,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连呻吟都听不到。
秦玉楼从外面心急火燎地冲进来,一看阵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皱着眉头问:“那东西出来了没有?”
翠荷秀指了指床脚的痰盂说:“在那里面。”
秦玉楼走过去,只看了一眼,立刻别转头叹息道:“真是作孽呀!平时一再提醒你们要保护自己,你们都当耳边风,女孩子,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别人谁管你的死活。一旦有了身子,以前的心肝宝贝立马变成了烫手山芋,扔都来不及了。”
一面说,一面走到床前看了看曹娥秀,终究不忍再说什么,只是指着那痰盂说:“拿出去倒了,倒远一点,不要让人看见了。或者,你们勤快点,带把锄头去烂坟岗子,挖个坑埋了它,也是功德一件。”
这时曹娥秀突然睁开眼睛哭道:“师傅,求您了,不要丢我的孩子。”
秦玉楼厉声喝道:“什么孩子?哪里有孩子?不过是一块还没长成人形的血包,哪里就是孩子了。你给我安心养着,这事不许再提!黄花,快进来拿出去,看着晦气。”
曹娥秀挣扎着要爬起来,被几个师妹好说歹说按住了,只好在枕上磕头道:“师傅,求您了,别扔我的孩子。”
秦玉楼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了,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不扔?那你说怎么办?这么一个血块,是你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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