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师傅,秀儿以后不敢再犯了。”
秦玉楼点了点头,让翠荷秀扶她回去休息,又交代黄花:“你出去给她买两幅退烧药回来。”
“知道了,师傅。”黄花答应着。
解语花在一旁问:“那师傅您早上想吃点什么呢?我这就去做。”
秦玉楼说:“算了,我赶时间,出去再随便买点东西吃。你们也不要围在这里了,该干嘛干嘛去,今日是夜场,晚饭要吃早点,我吃过中饭就回来了。”
走了几步,又回头对秀儿说:“你今天就不要排练了,好好休息一天,把觉补足。”
“是,多谢师傅关心。”秀儿笑着答应。
到这时,秀儿心里的担忧总算是放了下来。师傅叫人给她熬姜汤,叫人给她买药,叮嘱她好好休息,说明师傅还是关心她的。
虽然两条腿又痛又麻,走路完全使不上劲,脑袋也昏昏沉沉的,眼皮像有千斤重,她还是欣慰地告诉自己:这一场风波,总算是过去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养好身体,争取早日重新登台。
第二折 (第三十一场)挟持
回到和曹娥秀共住的屋子,先一大碗热乎乎的姜汤灌下,再一床老大的被子劈头盖脑地蒙上,还把四角掖得严严实实的。秀儿才睡了一会儿就热得受不了了,向几个围在床前的师姐哀求,她们只是在她的额头上敷上一块冷毛巾,就一起逼她闭上眼睛睡觉。
好吧,为了让身体早点好,现在要让身体先遭遭罪。发烧的人用被子捂汗,不知是不是也算以毒攻毒,以暴治暴?
也许是因为实在太欠瞌睡了,虽然觉得整个人如在蒸笼里蒸着,全身汗如雨下,秀儿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全黑,屋子里没有人,屋外也静悄悄的,曹娥秀她们这会儿想必已经在戏院里唱上了吧。也就是说,她已经睡了整整一天了!
伸手摸了摸额头,不烫了,再摸了摸身子,不得了,一手的水!底下垫的床单就像刚从水桶里捞出来一样,上面盖的被子也是湿湿的,不过,头痛脑热的症状好像真的消失了。
看来师姐们用的土办法还挺效的,她退烧了,病好了。至于中途她起来吃过药、吃过饭没有,真的没印象了。
“小师妹,你醒了?那我去给你端药哦。对了,你是先喝药还是先吃饭?”
进来是翠荷秀,秀儿不好意思地躺在被子里说:“翠荷姐,不好意思,麻烦你帮我从箱子里找套衣服出来吧。我身上的衣服全都浸透了,不敢起床,怕闪了汗。”
翠荷秀帮她找来衣服,又和解语花一起从洗澡间抬来澡盆,提来一大桶热水。秀儿好好地洗了一个澡,起来吃了饭,喝了药,觉得神清气爽,脑子也异常地清明。
于是在油灯下打开十一给她的书稿,只见封面上写着:《闺怨佳人拜月亭》。
秀儿忍不住笑了起来,十一写的戏,不看也猜得到,肯定与“佳人”脱不了干系的。反正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着佳人打转,佳人就是他的“家人”。
只是这段时间菊香好像被禁了嘴,不再大嘴巴地泄露他家主子的行踪,什么院什么楼的名字已经好久没听到过了。不过呢,写戏是要花工夫的,十一少爷关在家里琢磨戏文,他的红颜知己们岂不都变成了“闺怨佳人”?只怕都要拜月焚香,祈祷他早点现身救苦救难了。
待认真看起戏文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回倒冤枉十一了。他的这本《拜月亭》,写的并非是什么佳人的闺怨,基本与香艳扯不上关系,而是很正经地讲述乱世中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戏文一共四折,外加一个楔子。
楔子很短,写王瑞兰和母亲送父亲上前线,母女俩在家相依为命。第一折开场,家乡也沦落敌手,母女俩仓皇出逃,途中不幸失散,其时,书生蒋世隆也与妹妹瑞莲失散。在寻亲的过程中,世隆和瑞兰相遇,相约结伴同行。
为了避嫌,瑞兰提出认世隆做哥哥,世隆却有别的打算,结果两人没做成兄妹,倒做了夫妻。
不久,瑞兰遇到从战场上归来的父亲。本是惊喜交加的重逢,偏偏父亲嫌弃世隆是个穷秀才,门不当户不对,硬逼着瑞兰撇下生病的世隆跟自己回家。父女俩在路上又与母亲及瑞莲相遇,母亲与瑞莲一路扶持而来,已经认作义女,于是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回到故乡团聚。
瑞兰一直惦念着世隆,中秋之夜焚香拜月,祷祝世隆平安,被瑞莲无意中听到了,这才知道,姐妹原是姑嫂。
世隆病好后,与逃难途中认识的结义兄弟分别高中文武状元。世隆被势利的瑞兰之父招为女婿,这才与瑞兰重逢。世隆痛恨她当日的背弃,新婚之夜差点休妻,后经妹妹瑞莲劝解,才知并非瑞兰负心,于是夫妻重归旧好,瑞莲也如愿地嫁给了世隆的结义兄弟。
看完整个戏文,秀儿说不上很喜欢,但不得不承认,十一写的故事还是很有看头的,情节很曲折,也很紧凑。唱词也写得很好,如写母女出逃时的悲凄:“这青湛湛碧悠悠天也知人意,早是秋风飒飒,可更暮雨凄凄。分明是风雨催人辞故国,行一步一叹息。两行愁泪脸边垂;一点雨间一行恓惶泪,一阵风对一声长吁气。”
按着曲调,打着节拍,秀儿在灯下低低哼唱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亥时。听到外面的打更声,秀儿起身打开房门走到阶前,望着紧闭的院门。
戏院这会儿该散场了,师兄师姐们就快回来了,今天,玉带儿出演赵小姐,不知反响如何?观众是不是也像那天一样热烈?有没有,也像昨天一样,砸给她两只草鞋?
曹娥秀总是说,一个敬业的伶人,演什么就要像什么。即使你是女人,演男人的时候你也要像男人,演柔弱千金你要得人疼,演坏女人你就要遭人恨。俏枝儿不红,正因为不懂得这个道理,死死地抱住她的千金小姐形象不放,不管演什么角都是千金小姐味儿。所以她再漂亮,再娇媚,也只是个二、三流的戏子,永远成不了名角。其实,纯粹从长相上论,俏枝儿是整个芙蓉班最漂亮的,连曹娥秀也比不上。
虽然草鞋之事让娘亲哭红了双眼,也让师傅好一顿嘲讽,秀儿还是认为,第一场戏就因为出演一个坏女人而把观众气成那样,对她而言是一种肯定,虽然态度很粗暴。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穿草鞋的戏迷,你能指望他有多高的修养?
其实作为伶人,是应该感激这样的戏迷的。他只穿得起草鞋,可他还是愿意花大价钱买芙蓉班第一场新戏的票,不是铁杆戏迷,根本舍不得的。
想到这里,秀儿突然心里一咯噔:拿草鞋砸她的这位,不会也是师傅安排的“戏托儿”吧?不会的,如果真是师傅安排的托儿,师傅昨天就不会拿草鞋之事挖苦她了。
这时,翠荷秀从那边屋里走出来,看她站在阶下,忙过来催着她:“你才好一点,别站在这里吹风了,回去歇着吧。”
秀儿笑了笑说:“我的病好了。再说,现在是夏天,怕什么风啊。”
翠荷秀瞪了她一眼:“不怕风?那是谁一晚上跪在外面就着了风寒,差点一病不起的?”
秀儿不好意思地辩解着:“那是因为下雨嘛。”
两个人正说着话,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驰来,然后“吁”地一声,在芙蓉班寓所前停下。紧接着,笃笃笃,外面响起了叩门声。
“咦,老周呢?”秀儿四处张望。
“又上茅房了吧。”翠荷秀猜测道。
“那完了,老周上茅房,没一个时辰出不来,还是我去开门吧。”
秀儿说着就往外走,翠荷秀想喊住她,可看她的样子,病似乎真的好了,也就由着她了。
秀儿拉开门闩,一看见来人,脸上的笑容就凝结了。
立在门前的男人见秀儿出去应门,也楞了一下。但很快就转动着眼珠,朝院子里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见没什么人,只有左边侧屋的屋檐下站着一个女孩,立刻伸手去拉秀儿。
秀儿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可到底没跑过那几个带刀的家奴,很快就被他们撵上,硬拉着塞进了车子里。
等翠荷秀叫喊着追到门外时,马车已经在巷子里奔驰着跑远了。
第二折 (第三十二场)周旋
此时的秀儿,已经被关在马车里,勃勃自己靠着车门不让她拉开。秀儿也不敢去跟他抢,马车跑得这么快,拉开了怎么办?难道往下跳?好像还没到那种不要命的地步。
对禽兽姐夫勃勃,秀儿倒从来不怕,只是打心底里厌恶而已。所以,这会儿,见勃勃抵住车门的那猥琐样子,她不怒反笑道:“打劫我来,想要干嘛呢?”
“不,不想干嘛,我只是想请你吃饭。对,就是想请你去吃饭。”勃勃结结巴巴,慌里慌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秀儿挟持他呢。
秀儿冷哼道:“现在什么时辰了?还吃饭。”
“那,我们去吃宵夜。”
“然后呢,吃完宵夜之后呢?”
勃勃痛苦地、委屈地瞅着她,无限哀怨地说:“秀儿,在你眼里,我是那种无耻的男人,会强迫女孩子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吗?你这么不相信我,我真的真的好伤心。”
你好伤心关我屁事啊,再说,你这样的人会伤心吗?但凡有点良心,有点人味的人,都不可能在姐姐死了没几天就开始若无其事地打妹妹的主意吧。
秀儿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是平静的语调说:“要我相信你也不难,只要你现在放我回去就行。要不然,你这么晚了挟持一个女孩子上你的车,你觉得你的行为值得人相信吗?”
勃勃叹了一口气,拉开车门对前面的车夫说:“巴根,你找个客栈把车停下。”
“找客栈干什么?”秀儿警惕起来。
勃勃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安抚道:“别怕,只是想请你吃点东西,一般的饭馆这个时候已经打烊了,就客栈还开着。唉,你怎么就不肯相信我呢,我从来不强迫女孩子的,就凭我的家世人品,还需要强迫吗?这段时间,我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踩烂了。”
秀儿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有人品?这世上的人啊,越是龌龊不堪的越是自我感觉良好。不过呢,他若肯正正经经地娶个蒙古女孩,以后好好管着他,倒是汉族姑娘的福音,于是耐着性子劝道:“既然这样,你就从中挑个中意的嘛,你娶个蒙古女人,你娘也满意了,也不会再整天变着法子折磨那可怜的媳妇了。所谓家和万事兴,这样你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些。”
“可我就中意你。”勃勃圆睁着双眼表白。
“无耻。”秀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除了这两个字,她实在找不到别的字眼形容他了。姐姐尸骨未寒,他就算做做样子,也不该这么快就公开承认自己想染指小姨妹吧。
“如果真心喜欢你叫无耻,那我情愿永远像这样无耻下去。”说这句话的时候,勃勃两眼放光,做梦幻少年状,活脱脱情圣再世。看样子,他很得意于他自己的“痴情”表达,没感动秀儿之前,已经先感动了自己。
秀儿恨不得仰天长叹,果然一样米养百养人,有些人的脑袋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做的,想法总是异于常人。比如这个勃勃,跟他在一起,要时时克制住呕吐的冲动,套用他的表述,“我是真的真的很痛苦”。
此时马车正行驶在烟花一条街上,两边的楼里不断传出乐声、歌声和嬉笑声。数载乱世之后,好不容易天下承平,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比平时更懂得享乐,所以这条街上任何时候都热热闹闹的,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