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从不曾冷清过。
这些妓院女子,也划归乐籍的,秀儿感叹地想,其实自己跟她们是同一类人。只不过妓女以卖身为主,伶人也卖艺为主。但有些名妓,也多才多艺,平时陪陪酒,度度曲,并不轻易接客;而伶人中也有些败类,唱戏本行几乎荒疏,无艺可卖,只好靠卖身维持生计了。
做伶人的,到最后不外两种下场:一种是人老珠黄唱不动戏后嫁人;一种是沦落烟花。即使是前一种,也不是秀儿想要的。蕴华姐姐那时候不顾爹娘反对执意嫁给勃勃的时候,还不是以为找到了终身的幸福。结果呢,让她不惜跟娘家脱离关系的良人,就是这种货色。
如果可以,就唱一辈子戏吧,最多,安顿好父母家人后,自己再存点钱养老。
念头一转,神情就变了——人家的本行就是演戏,这点小伎俩,还不是小菜一碟?正好勃勃说了那么一句“深情款款,感人肺腑”的话,于是秀儿粉颈低垂,含羞带怯地说:“姐夫,我只是个唱戏的,配不上你。我姐姐虽然也跟我一样是贫家女子,但好歹身家清白,这样你娘都嫌死了,何况是我?”
勃勃屏住呼吸,似乎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待终于回过神来,激动地扑过去想抱住秀儿。秀儿忙闪到车尾,楚楚可怜地嗔着:“姐夫,别这样嘛,你吓到人家了。”
勃勃激动不已。秀儿没骂他,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何况还让他看到如此风情,他喜得抓耳挠腮,坐立难安,口齿不清地说:“不好意思,姐夫就是太喜欢你了,一时控制不住。秀儿你放心,我额吉以后不会那样了,都总管大人知道了你姐姐的事,上次还特意跟我阿爸提起过,叫我额吉不要再折磨汉人媳妇。都总管大人都亲口发话了,我额吉以后肯定不敢了的。”
见马车已经在一处客栈门口停下,秀儿努力抑制住心慌,用撒娇的、恳求的口吻说:“姐夫,今天真的很晚了,我们就不要进去了,好不好?我晚饭吃得晚,你到的时候才刚吃完,这会儿实在吃不下了。”
“为啥那么晚才吃呢?”
“我病了,白天一直在睡,晚上才起来,到现在头还昏着呢。你就行行好,送我回去嘛,要吃饭咱们以后多的是机会。”
勃勃大喜过望:“你以后肯陪我出来吃饭?”
“嗯。”
“秀儿,我的宝贝!”
这次秀儿没有躲过,让他扑过来抱住了。把秀儿恶心的,一边挣扎一边紧急思考对策。
要是白天还好点,街上人多,可这会儿都亥时了,街上行人稀少,再加上又在封闭的马车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她一个女孩子,打不过骂不过,没别的办法,只好索性装死。
眼看着秀儿从他怀里软绵绵地滑下去,倒在那儿“昏迷不醒”,勃勃满腔的欲火都浇熄了。再怎么猴急,他也是高贵有品味的男人,他讲究情调的,一个死过去的女人,他还没兴趣碰。
他把秀儿抱起来平放在座板上,同时命车夫赶紧回头,先把秀儿送回去再说。
晦气,好不容易她肯跟他了,又是个病秧子,要是身体一直这么差下去,那可就扫兴了。
第三折 (第一场) 设想
不知是体谅秀儿身体欠佳,需要休息,还是依旧不肯原谅秀儿,秦玉楼让玉带儿一连上了三场戏。
第二天晚上她们回来时秀儿还问曹娥秀当晚演出的情况,主要是想问观众对玉带儿的反应,曹娥秀只是含糊地告诉她:“还好”。
到第三天,整个白天秀儿都在期待着从秦玉楼嘴里吐出让她登台的好消息,可惜,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秦玉楼也没说什么。秀儿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那又酸又涩的难受滋味。晚饭后,看着玉带儿登车而去,她努力挤出笑脸相送,回头却躲在屋里偷偷哭泣。
第四天,秦玉楼还是没说什么,秀儿差不多要绝望了。秦玉楼口里说“算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其实心里根本就没有原谅她,是吗?
她决心要主动出击,不能坐以待毙。对于一个伶人来说,不能上戏,每天留在家里烧火做饭,那还有什么前途?长此以往,不就是死路一条了。
这些天因为秦玉楼白天总出门,根本找不到人,秀儿决定等他们晚上散戏后,无论多晚都要找到秦玉楼,斗胆打探一下他的想法。
第四天晚上,秀儿鼓足勇气敲响了秦玉楼的房门,当然临出门前已经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由头:把十一写的戏本拿给他看。
“这是什么?”秦玉楼疑惑地接过秀儿递给他的东西。
“这是关家的十一少爷写的戏本,我觉得还不错,特意拿来给师傅看看。”
秦玉楼一开始不以为然,大概觉得一个整天吃喝玩乐的富家公子写不出什么来吧,懒洋洋地翻开,一副爱看不看的架势。但真正看下去后,他惊讶抬起头地说:“真是他写的?十一少爷今年还不到二十吧?想不到他还会写戏,只是有些地方处理得太突兀了,要是再铺垫一点,观众会比较容易接受一些。”
“师傅……”秀儿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开口,问他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可以上戏。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秦玉楼还在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戏文,看样子,十一的这本处女作还挺吸引他的。
秦玉楼的表情让秀儿突然萌生出了一个新的想法,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但不见得一定就要走原来那条已经标明了“此路不通”的死路,另辟蹊径,也许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就比如现在,跟玉带儿争演那个角色,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吗?她已经连演了三天,没有任何人说她演得不好,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观众还惦记着那个差点被草鞋砸到的姑娘。观众是健忘的,名角几个月不登台尚且会过气,何况自己只不过是个才上了一场戏的新人,要论名气,玉带儿可比自己有名多了,她进戏班少说也有三年了吧。
厘清了自己的思路后,秀儿大着胆子说:“秀儿有一个想法,说出来怕师傅笑话。”
“你先说说看。”秦玉楼的眼睛始终盯在戏本上,看得津津有味。
他越是这样,越给了秀儿信心,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师傅您看,我们芙蓉班一共有四十多个师兄妹,而我们现在上的戏都不是需要很多人上台的那种热闹戏文,一场戏二十几个人足够了。其余还有二十几个就在那儿干耗着,像翠荷姐姐,怜怜姐姐,解语,俏枝儿,都是有点名气的角儿,现在这场戏不需要她们上,都荒在那里,多可惜呀。她们自己急,女伶的青春有限,一下子就蹉跎过去了;师傅也急,白养着这么多徒弟,负担太重。”
“那你的意思呢?”秦玉楼总算从戏本里抬起头来。
“秀儿就想,师傅何不再排一场戏呢?比如十一的这个本子,师傅也知道他的家境,这个练笔的本子他是不会收钱的。师傅也不用拿一流名角出来,就让翠荷秀姐姐她们演就行了,多少也能赚点钱吧,总比坐在家里吃白食强。”
还有一句话秀儿没说:也省得她们可怜巴巴地在外面打野食,到处陪那些达贵官人喝酒唱曲,赚点脂粉钱,弄得跟娼家似的。但没戏给她们演,没有收入,她们也没办法。
秦玉楼淡淡一笑:“你想得简单,戏是能随便上的?不用一流名角,就没有号召力,票价开不起来,观众也不会很多,光戏院的租金都付不起了,再说戏班也没有那么多行头。”
也有道理,大都这边戏班太多,竞争太激烈,不是大牌名角出演的戏,根本招徕不到多少观众。戏院的租金也真的很贵,这一点秀儿也听曹娥秀说过的。有些好说话的戏院老板还肯跟你几几分成,有些就是一口价,哪怕你一个观众没有,一个铜子没赚,他也要收这个数。
低头想了一会,秀儿突然眼睛一亮,急急地说:“那就不租戏院的台子嘛,或者,不租大都这边的大戏院。咱们到小地方去,或者干脆到乡下去,好多草台班子从没登过大都的戏台,人家也活下来了呀。就是我们芙蓉班,早先也是从草台班子唱出来的。”
秦玉楼哼了一声道:“你年纪还小,这些事不是你考虑得了的。一个大都数一数二的戏班,跑到乡下去唱戏,那不是自贬身价,又活回去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秀儿福了一福,跟师傅道过晚安,转身走了两步,到底不甘心,又转过去说:“师傅对不起,秀儿知道自己没资格跟师傅讨论这些,秀儿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比如,就拿秀儿来说吧,好端端地良家女儿,自愿入贱籍是为了什么?肯定不是为了在戏班烧火打杂,以此来混一口饭吃,要这样,何必入乐籍?我想班子里绝大部分的师兄师姐都不是为了这个来的,这一点无需隐晦,因为这是事实。可是我们现在每天只上一场戏,只有十几个人上台,还大部分是龙套,根本没什么分红。有的师兄师姐,明明已经混出了一定的名气,可一年下来轮不到几场戏,师傅不觉得,这是人员的巨大浪费?至于师傅说的,下乡怕降低了戏班的等级,这个,依秀儿看,一个戏班的等级,不是以最低的为标准,而是以最高的为标准的。”
“你知道什么!小小年纪,就对戏班指手画脚起来了,这些事还轮不到你管,给我出去!”秦玉楼终于失去了耐心,手往门外一指,脸上怒气勃发。
秀儿在门口跪了下去:“师傅请息怒,秀儿只是心里太着急了。一个伶人,不能登台演戏,天天在家烧火做饭,与其这样,还不如去乡下搭草台班子。师傅如果嫌我们丢人,我们就偷偷下乡,不打芙蓉班的招牌,师傅照样在大都带大师姐她们,好不好?”
秦玉楼沉默了,过了半晌,才伸手做了一个手势。秀儿一开始还以为还是要赶她走,可认真一看,不对呀,师傅的意思,难道是,请她坐下?
第三折 (第二场) 排戏
“师傅?”秀儿喜出望外,又生怕自己误会了秦玉楼的意思,故而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你坐下,我再把十一少爷写的这个戏本仔细看看,要真好的话,排着试试也可以。”秦玉楼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谈不上很和悦,但至少,之前的怒气不见了。
秀儿满心欢喜地坐了下来,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哪句话打动了师傅,竟让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不管怎样,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只要他肯同意排戏,接下来的事就比较顺理成章了。虽然他口里说“排着试试”,可戏班排戏就是要公开上演的,不然,谁会吃饱了撑地排着玩儿?
见秦玉楼一面看戏文一面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空茶碗,秀儿忙站起来给他添上水,然后双手奉上,秦玉楼接过去喝了一口,这才发话:“你刚有一点说到我心坎上了,我们戏班,吃闲饭的委实太多了。没办法,开一场戏用不了那么多人,开两场又开不起来,大都不比别的地方,戏迷刁得很,随便开戏怕砸了招牌。所以,你看我这些年已经很少收徒弟了,我以前一年收几个呢,最多的一年收了十三个,今年,就收了你。”
“多谢师傅收留。”秀儿赶紧道谢。
秦玉楼又说:“那是因为你底子好,已经可以上台串戏了,要是你啥都不懂,进来还要从头教起,你长得再漂亮我都不会收的,我开的又不是妓院,只要盘儿亮就行。”说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好意思地向秀儿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戏班不比别的地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