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手覆在苏铮手上,歉声道,“大姐,是我不对,我不安分,不顾你的意愿,眼下我想明白了,你能不能别恼我?”
苏铮说不出话来。
日暮昏蒙的光线下,她看到婉约的小心和歉疚,看到苏觉的紧张和期盼,心里突然一阵抽动。
到阮南去的提议,她确实是不喜的,她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对职业有所希冀并且这奋起努力,离开便代表着一切付诸流水。可是此时面对两张稚嫩真诚的脸庞,她却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留在桃溪对她自己是好的,可对婉约两人也是如此吗?
如林婉意所说,阮南刺绣发达,那么阮南之于婉约,不正是桃溪之于她苏铮?
可此时婉约却自动说放弃去那里,还句句真诚地道歉。
她又有什么错?
苏铮的心柔软下来,又被惭愧充塞。若是跟她硬碰硬,苏铮并不怕,可对方软和下来,她到深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捧起饭碗:“先吃饭吧,这件事以后再说,也没说就不搬的,只是还需要好好考量。”
这一考量,就是好几个月。
过了骄阳似火的夏季,秋日也走过一半,午后灿烂温暖的阳光当空洒落,透过高大茂盛的枣树和公孙树上铺就一地婆娑。
苏铮抓着一根细长竹竿正仰头打枣树上沉甸甸的枣子。
一颗颗暗红色、光滑莹亮的果子纷纷坠落下来,掉在地上铺着的棕灰色厚毯子上,很快铺了一层。
“大姐,够了够了,先将地上这些拾起来吧。”婉约见地上枣子多得到处滚了,忙阻止她道。
苏铮看看也是,就放下竹竿:“好,我们将地上的先捡起来,捡一篮子给隔壁的钱姥姥,一篮子给梅先生。”
婉约笑着补充:“还要送点给郝先生,这些日子来他可一直很照顾阿觉。林姐姐那里我也想送一点,虽说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但自家长出来的,也是尝尝鲜嘛!”
郝先生就是当初苏觉入学时,考校他功课的人,他是后来调去教授稚龄学生,苏觉便在其门下,也许知道这个学生家中无个正经长辈,郝先生平日里确实很照顾苏觉,教了他许多道理。
苏铮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她抓了个枣子在袖子上随便蹭了蹭,一口咬下去,顿时甜中带酸多汁爽口的滋味充斥口腔。
枣子极易腐烂,很难保鲜,她从未吃过这么新鲜的枣子。
一边往篮子里捡,她一边说:“可以让他带去学堂分着大家吃,你也是,明日去绣庄多带点。”
婉约手下微顿,看了她一眼。
近来,苏铮对林婉意的态度好了很多,大概是因为对方虽然常常登门、说些招揽聘用的话,但总是点到即止,在绣庄里也对她很和善。
甚至,最近苏铮主动去绣庄,找林婉意了解阮南的风土人情。
婉约抿抿唇,眼里闪过一道微光,低头继续捡枣子。
忽然,旺旺旺地狗叫声响得又凶又急,两人转头一看,看家狗小黄一边吠着一边从门外退进来。
大半年下来,小黄已经从当初的小奶狗长得又大又壮,可惜基因搁在那儿,无论苏铮怎么细心照料狠心训练,这狗壮是壮了,却老是傻傻乎乎的,总认不得人,除了家里三个主人,无论外面谁来它都要狂吠一阵,即便是常客也毫不留情。
院外传来一个笑骂声:“你这笨狗,我几日前才来过给了你好些肉骨头吃呢,转脸又不认人了,真是好没良心。”
第174章 橄榄枝
苏铮听出了这个声音。
下一刻,一条锦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对她笑道:“苏铮,你家这狗可是越大越凶了。”
苏铮斥了声“小黄”,笑着站起来对来人道:“快进来坐,婉约,去搬张椅子来。”
婉约看看来人,是尹家的十二少,一身青葱的锦袍,布料柔贴成色上佳,腰间挂着玉佩香囊,头上束着凝脂般的玉冠,步履间爽然生风,端是一个俊秀含笑潇洒自信的贵公子。
有谁能想到,去年这人还是一个乡下来的、惴惴不安懦弱可欺模样的私生子?
她好奇地多看了两眼,直到尹琪也看向她并笑着颔首示意,才惊觉自己失礼了,脸上不由微红,在树下碎阳的映衬下,娇丽的脸蛋如同泛着红光的青桃,几令人忍不住亲上一口。
她忙忙福了福身,道了句“尹公子稍待”,进堂屋去搬来椅子,随后就躲到屋子里去。
面对这样一个适龄外男,无论如何她都是要避嫌的。
尹琪望着她粉色的裙角在门后一荡而逝,少年近月才抽长开的眉宇微拧,一副若有所思状。
苏铮看看他,又看看婉约消失处,喊了他一声:“喂,看什么呢?”
尹琪皱着眉头说:“你这个妹妹……”顿了顿又说:“你将你妹妹养成这么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怎么自己却怎么还如此不修边幅,终究是梅先生的学生。总要讲究些才好。”
目光落在苏铮身上浅棕色的男式衣袍上。
苏铮看看自己,不以为然道:“今日休息,在菜地里整了整,又杀了只鸡。这不,又来打枣子了,这身衣服穿着才方便,平日里我又不这么打扮。”抓两粒枣子抛给尹琪,“尝尝,刚打下来的,可甜了。”
尹琪事业做大,家族地位高了后,人身自由也大了不少,就常常往这里跑。为公为私都有。时日一久两人就更熟了。说起话来也就没有以前的拘谨。
当然,从容是建立在自信强大的基础上的,若非两人在各自的事业领域内。如今都可算是成功人士,他们也断做不到如此坦率大方。
尹琪听出她不愿意多谈苏婉约,她护这个妹子可是护得紧,他可不想惹她不高兴,便按下心头的怪异感,吃了个枣子,连道好味道。
“好吃你就多吃点。”苏铮一边捡着枣子一边说,“听说你和林氏要一起半个什么赛事,不该忙得晕头转向吗?怎么有空来?”
“那事自有李继忙活,我是来确认。你当真不参加这次赛事?”
所谓李继,是致行学堂郝先生同行李夫子的独子。当初苏觉入学,他是帮过忙的,后来苏铮和他是没什么来往,渐渐地就忘了此人。陈小安说过,尹琪和一位姓李的人搭伙,她还不晓得这姓李的是谁,直到尹琪上门闲聊时自己说起,她才重新有了印象。
要说这李继虽出生于书香门第,却对做生意很感兴趣,借着认识她的名头,费了不少心思和尹琪搭上话,后来一起捣鼓些生意,如今是做出了名堂来了。
本来这事也没什么,但拿她来做了一次中介人,李继却好似并不觉得有什么,从未为此道歉,也没有道谢过,甚至后来几次碰面,他都侃侃而谈却只口未提此事。苏铮虽然懒得理会这些事,但心里也有数,这李继做人不那么地道。
这时听到这个名字,苏铮微微一愣,诧异于李继在尹琪面前份量倒是挺重的,听到后半句话,她想了想才说:“这次赛事虽说是全陶都壶工都可参加,主办的是林氏,主持的二皇子景卓,坐镇的是琅家老爷子,听说琅开翠这样的成名大师都会上场压阵。如此大的阵容可别说没有什么暗潮,目的既不纯粹,况且有琅开翠出场我又算什么?何必去做那陪衬鲜花的绿叶?”
尹琪听了便叹了口气。
“自肖筱案后,不说桃溪,整个陶都紫砂业都情势低迷,大师们销声匿迹了许多,办这次的赛事,一是为了振振声势,提拔些优异的新人,二是林氏想在紫砂业里分一杯羹,借此先提升自己的名望,再者琅家对此郑重其事,也是想挽回颓势。这也是钦差大人离开前办的最后一个事,若能脱颖而出,自是前途无量。”他说,“但你顾虑得也对……但你是梅先生的学生,这种事都不参加的话,未免影响梅先生的声誉……苏铮,你可曾想过,来我永年?”
他有些激动地说:“成了永年的壶艺师就不单是梅先生的学生,说起来,也有更多的理由……”
又是来抛橄榄枝的。
苏铮有些无奈,笑着打断他:“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林婉意那边明说暗说,说了多少次想聘用我,要是我参加了他们家办的赛事,无论成绩如何,都要有更深的牵扯,这是我不愿意的。但我想着以后若要去阮南,人家是东道主,总不好太拂了人家的颜面,所以永年,我暂时是不能去的。”
尹琪奇道:“你要去阮南?”
“是有这个打算。”苏铮望着堂屋,轻叹了一声,“近来我也很迷茫,也在哪里好,桃溪是我属意的,但家里人的心思我也要顾及到。想来想去,还是先去一趟阮南,看看情况如何,再做打算。”
这些日来,虽然婉约什么都没说,温顺得不行,再也不提半个字的阮南,但苏铮却觉得这比她天天吵嚷着要搬家更令人难受。日子不是她一个人再过,她想着,确实该亲自去看一看,阮南要是真的好极,如今林氏又成功进军紫砂业,他们阮南老宅那边听说起了许多作坊店铺,对她来说也是个不错的出路。
“很多人说,不知道怎么鉴别新壶旧壶,这个简单啊,就是看包浆。”
梅府,梅甲鹤坐在案后对着数十名学生说着:“何为包浆?这还要从温玉说起。玩玉的人都知道,新玉和老玉触手完全不同。老玉经过岁月浸濡,几代人的欣赏把玩,玉石里会出现血丝、血痕,玉石的表面也会变得光润细腻,达到‘盘熟脱胎’的效果,俗称包浆,雅称温玉。紫砂壶也是如此。有句话这样说,‘紫砂壶使用经久,涤拭日加,自发黯然之光,入手可鉴’。”
苏铮坐在前排,手上握着一支铅笔在纸上做着摘抄。
“……茶壶主人的精心养护,可使壶胎表面似蒙着一层东西,发出黯然之光,如珠似玉,而新壶表面却很亮,有一层显眼的光泽……”
今日来的人大多是新手,对这行了解不多,因此听得格外认真,聚精会神。
“……但这包浆也是可以伪造的。一是随玉、瓷作假,便是将新壶放入浓重的红茶汤内煮烧,一段时间后取出,干燥后再煮,如此反复,直至是壶面黯然带涩。”
“二是仿青铜器作旧:将壶埋至地底。但这种方法占用时间多,所费也巨大,很少人会这么做。”
“三么,即是用浓茶汁、豆油、醋等物调和,涂抹壶面或直接煎煮,使汁料吸入壶胎,褪去新光。”
苏铮记到这里微微皱眉,停笔问:“这样造假不会被识破吗?”
所有人都看着她。
虽然梅先生很和蔼,但敢于在他讲课时打断发问的,也就寥寥几人。
梅甲鹤笑道:“手段高明的骗的人多,手段低劣的骗的人少,但经验丰富的行内人一般很难被骗倒,尤其是第三种手法,养出来的壶触手油腻,最是难蒙混过关。”
一堂课很快结束,苏铮如往常一般坐在位置上整理笔记,忽然门口梅甲鹤去而复返清声道:“苏铮,一会到我那里去一下。”
苏铮微愣,点了点头,待梅甲鹤走后,其他学生就不由得唏嘘。
这就是嫡亲学生的好处啊,不像他们这样时听时不听的,梅先生大概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更不要说课后叫过去另外教导。所以人们投向苏铮的,都是羡慕嫉妒的眼神。
文莱从后面走上来问苏铮:“苏姑娘,这次林氏举办的赛事你可会参加?”
苏铮抬头看看这个一身玉白衣裙,如同雨后梨花一般幽静纤细的少女,摇头道:“我不去。”
当日知雪堂比试,参赛的八人中有四人格外优秀,梅甲鹤便将这四人逐次地请过来和苏铮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