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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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处-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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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着朝袁龄仪摆摆手。

众人都退出去了,她找到一包香烟,点起一支,缓缓吸一口,朝着天空试喷烟圈,结果引来自己的讪笑。

那么些年了,一直是她们姐妹俩要找的人,这段日子她们从来不曾忘记过他,终于见了面,他并没令她失望,可是姐妹俩已经生疏了。

“把你姐妹也约出来,那是你的姐妹吗?两人的美貌是那么相像……”

宁波用手抚摸脸颊。

美貌吗?肯定不比别人差,可是她从来没有心情或是时间以美貌为重,江宁波她总是匆匆忙忙赴着做一些更为重要的事,偶然也觉得委屈,不过希望在人间,明年吧,老是安慰自己:明年升了职、替母亲置了房子、结了婚、解决了这个难题之后,有时间必定要好好整理一下衣柜行头。

可是过了一关又一关,江宁波爬完一山又一山,等到她松下一口气来,没觉不尽情打扮也不妨碍什么,索性松懈下来。

好些日子没见正印了。

怎么开口呢?“你好吗”,“最近日子可好”,“和什么人在一起”,“囡囡进中学了吧……”

真羞耻,彼时若能稍为低声下气,当可避过这个劫数。

她揉熄烟头,离开邵氏制衣厂。

一径往阿姨家去。

阿姨家有客人,几位女士正陪她一起欣赏一个英国古董商人携来的古董镶钻首饰。

亮晶晶摊满一书桌。

阿姨说:“宁波,你也来挑几件。”

宁波只是微笑,她可是一点也不感兴趣。

垃圾,她心想,除却现金地产以外,统统都是垃圾,垃圾又可分两种,就是好品味的垃圾与无品味的垃圾。

太太小姐们忙着付价还价,气氛热闹。

好奇心人人都有,宁波不禁悄悄探失张望。

她一向不戴耳环,手上只有订婚及结婚两枚指环,从不脱下,项链需光着颈子才能配戴,偏偏宁波自幼最怕露肉,也许只有胸针有用。

她参观半晌,完全不得要领。

身边一位太太拿起一条手镯,“这个好,你戴这个会好看。”

宁波一看,是由碎钻拼出英文字句的一条手链,字祥是“蜜糖快乐十六岁”。

她不由得恻然,这样有纪念价值的不西都需卖出来,可见生活真正逼人,所以江宁波她做对了,先把经济搞起来,然后才有资格耍性格、沾沾自喜、懊恼、顿足……

她问阿姨:“囡囡快十六岁了吧?”

阿姨答:“嗳,我怎么一时没想到。”

宁波把那商人拉到一旁,“打个三折。”

“小姐,这不可能——”

宁波瞪他一眼,“你在她们身上多赚点不就行了。”

“这这这——”

宁波立刻放下那件首饰。

那商人无限委屈,“小姐,你别对别人说——”

宁波得意洋洋,付了现款,取过收条,然后发觉其他女士二折就又到她们所要的东西,宁波不怒反笑,可见逢商必奸。

阿姨喝了一口茶问她:“你今天来干什么?居然陪我们鬼混,由此可知必有所图。”

明人面前不打暗语,“我想与正印言和。”

“唷,”阿姨连忙摆手,“别搞我,你们二位小姐的事,你们自己去摆平。”

阿姨也会落井下石,真没想到。

进一刻囡囡也来了,这孩子长得另外一种作风,英姿飒疯,一见礼物,非常高兴,立即佩上,宁波叮嘱:“可别弄丢了,无论如何要珍惜它。”

囡囡疑惑地看着她:“送这样的好东西给我,有什么条件?”

宁波咳嗽一声,“我想与你母亲言和。”

囡囡哗一声叫出来,“不关我事,谢谢这件生日礼物,再见。”笑着逃出去。

宁波呆呆地坐着。

阿姨笑着过来说:“这些年了,为何回心转意?”

宁波取出那本摄影集:“你看。”

阿姨惊呼,“哎呀,多久以前的照片?”

宁波眼睛都红了,“十六岁。”

阿姨深深叹口气,“啊!十六岁!”

过一会儿又说:“照片是谁拍的?怎么会登在书上?”宁波差点没落下泪来,“说来话长。”

阿姨对那张相片爱不释手,又叹口气,“这样吧,这书放在此地。”

宁波不语。

再过一会儿,她告辞。

囡囡追出来,“波姨,谢谢你的礼物。”

“不用客气。”

“你认识我母亲的时候,就像我这么大吧?”

“啊不,还要小。”

“还要小?”囡囡睁大双眼。

“是,仅仅有记忆没多久,你妈妈还不会放水洗澡,正读儿童乐园……唉,那样的好日子都会过去。”

谁知囡囡笑说:“那时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不算好,我认为十六到三十六是最好的日子。”

“那也不算长久。”只得三十年。

“够了。”囡囡比阿姨豁达?不是不是,只不过因为她还年轻。

宁波已把照片翻版,放大、着色,做得古色古香,看上去也就历史悠久。

罗锡为见到了银相架里的相片,就道:“你姿势很好,正印一副娇纵相。”

宁波问:“你认得出谁是正印谁是宁波吗?”

“当然,左是你,右是她。”

错,左是正印,右边才是宁波,由此可知罗锡为的偏见是多么厉害。

“一眼就看得出来。”罗锡为再加一句。

“是,你说得对。”宁波笑笑。

约了下星期三见面,那一天很快就会来临。

江宁波的内心像一个小女孩那样交战良久,终于叹口气,拿起电话,拨到邵正印家。

来听电话的正是正印本人。

宁波咳嗽一声,“我是宁波,有时间讲几句话吗?”

“呵,宁波,”正印的声音十分愉快,“什么风吹来你的声音,长远不见,好吗?”

宁波十分震惊,她再说一次:“我是宁波。”

“我听到了,宁波,找我有事?”

啊,炉火纯青了,敌人与友人都用一种腔调来应付,在她心目中,人就是人,除出至亲,谁都没有分别。

宁波只得说:“借你十分钟讲几句话。”

“别客气,我有的是时间。”

宁波咳嗽一声,“你记得我俩十六岁的时候,曾经去看过一场网球赛?”

那边没有回应,好像在回忆。

“你在那天,看到一个穿白衣白裤的男孩子。”

正印仍然不做声。

宁波有点急,“你记不记得?”

正印总算开腔了,“宁波,那是咸丰年的事,提来干什么?你打电话来,就是为着对我说这个?”正印语气并无不耐烦,只带无限讶异。

“你听我说,正印,我找到他了!”

正印更加奇怪,“呵,有这种事,你打算怎么样?”

“正印,他约我们喝茶,你要不要出来?”宁波十分兴奋。

正印在电话的另一头忽然笑了,笑了很久,宁波打断她:“喂,喂!”正印这才说:“宁波,我已经忘记有那样的事了,我亦无意和陌生人喝茶,宁波,我还一向以为你是理智型,你也不想,你我现在是什么年纪,什么身分,还双双出外陪人坐台子?改天有空,你到我家来,我最近用了一个厨子,手艺高明,做得一手好上海菜,你会喜欢的。”

宁波愣住。

她以为这是她一生最义气之举,因为正印先看见他且一直在找他,所以她不计较前嫌硬着头皮拨电话叫她出来,把他交还给她,谁知她早不再稀罕这件事这个人,使宁波完全无法领功。

她半晌做不得声。

正印很客气,并没有挂线,殷殷垂询:“罗锡为好吗?听说婚姻生活很适合你。”

宁波连忙镇定下来,“托赖,还过得去,阿罗现在是我老伴,彼此有了解,好说话,你呢?”

正印捧着电话笑,那笑声仍跟银铃似地,一点都没变,“我?我没有固定男友,我喜欢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今天会不会尽兴而返?这次会不会有意外惊喜?呵,宁波,这样捧住电话讲没有意思,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好好谈,下星期三怎么样?”

“好,好。”

“我派人来接你,你没来过我新家吧?装修得还不错。”

“一言为定。”

宁波坐在书房,直至天色渐渐合拢灰暗。

罗锡为自办公室回来,“咦?”他看见妻子一个人发呆,吓一跳,“发生什么事,爸妈可好?”

“没有事没有事,我与正印通了一次电话。”

“哦,与她冰释前嫌了?”

“是,她一点也不与我计较,十分宽宏大量。”

“喂,是你主动退让,你比她伟大。”

宁波笑了,她说:“罗锡为,你真好,老是不顾一切护短,我需要这样的忠实影迷。”

罗锡为也笑,摊摊手,“我还能为我爱妻提供什么?我既不富有,又非英俊,更不懂得在她耳边喃喃说情话,只得以真诚打动她。”

“罗锡为,我已非常感动。”

“你俩有约时间见面吗?”

“有,打算好好聊个够。”

“当心她,此女诡计多端,为人深沉。”

宁波笑,“人家会以为你在说我。”

“你?”罗锡为看着贤妻,“你最天真不过,人家给根针,你就以为是棒锤。”

两人笑作一困。

天完全黑了。

第二天回到厂里,宁波把宫木的卡片交给助手惠珠,“请取消约会。”

惠珠睁大眼睛,“什么?”

宁波无奈,“照片里两名少女都没有时间。”

惠珠不顾一切地问:“为什么?”

宁波有答案:“因力,少女已不是少女。”

惠珠忽然挺胸而出,“我去。”

宁波讶异地看着她,随即释然,为什么不呢?有缘千里来相会,说不定宫木这次出现,想见的不过是惠珠。

宁波轻轻说:“那么,你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吧!”

惠珠高兴地说:“江小姐,祝我成功。”

“得失不要看得太重。”

惠珠答:“唏,开头根本一无所有,有什么得与失?”

宁波一怔,没想到她们这一代看得如此透彻,可喜可贺。

宁波轻轻说:“你去吧!这是你的私事,结局如何,毋须向我汇报。”

惠珠笑笑,出去继续工作。

宁波如释重负。

正印是对的,她与她,现在这种年纪身分,出去陪人回忆十六岁时的琐事,成何体统?

过去种种,自然一笔勾销。

星期三到了,下午宁波出去赴约,不是男约,而是女约。

正印没有叫她失望,准备了许多精美食物,热情招呼人客。

光是水果就十多种,宁波最喜欢的是荔枝与石榴。

正印笑说:“现代人真有口福,水果已不论季节,像是全年均有供应。”

她斟出香槟酒。

宁波笑问:“今日庆祝什么?”

“大家生活得那么好已值得庆祝,你见过俄罗斯人排队买面包没有?轮得到还得藏在大衣内袋里怕街上有人抢。”

宁波十分讶异,愣半晌,“天,正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终于长大了!”

正印笑吟吟地看着她,“你多大我还不就多大。”

宁波与她干杯。

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

只见囡囡自楼上飞奔而下,“妈,我去去就回。”

朝宁波眨眨眼,开门离去。

宁波探头出去看,门外停着一辆红色小跑车,囡囡拉开门跳上去,车子一溜烟驶走。

“呵,”宁波说,“你给她那么大程度的自由。”

正印笑,“坐下聊天吧,孩子的事不要去理她。”

“当年阿姨也尊重你,你也并没变坏。”

“多谢褒奖,生活好吗?”

“还过得去,刻板沉闷就是了。”

“谁叫你结婚,结了还不又离,日日夜夜对牢一个人,经过那些年,你与他的伎俩早已用罄,那还不闷死人。”

这才像正印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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