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生!”她会去哪里?在这片她几乎完全不识的土地上,拖着初癒未久的病体,她能跑到哪儿去?
难道……她的家人已经寻来,将她带回去了?
这样的想法,令他整个人顿时僵住。
是这样吗?她走了,是吗?平日教个听得心烦的“冥生哥哥”,往後再不会有人喊了,是吗?
背着药篓走了一天山路,满额的汗水,湿透的背,男子却感到一阵寂凉。
呵,她就这麽走了。
连声道别也等不及给,甚至没有留张字条,便赶回去重拾她养尊处优的好日子了……是躲着不让他找到,怕他讨赏?或是根本不想再看见他,以免忆起这段鄙陋如村姑的生活,有辱她大小姐的仪范?
他僵硬地撇撇唇角。
也罢,富贵荣华谁不愿享?她只是回到属於她的地方,他在这里心酸个什麽劲儿?而自己,也不过是恢复了昔日的孤僻生活,他又一副痴呆的难过个什麽劲儿?
洒脱地抖了抖长袍前摆,步回木屋,他试探性地打开了斗柜抽屉,却讶见她的纯丝旗服、珍珠耳坠和血色玉佩,仍静静的摆在那儿。
不对!如果她的家人带走她,不想被他寻获,就不可能留下这些,否则光靠着这些极贵重的物品,他还是有可能找到她。
那麽……
“芸生,你到底上哪儿去了?”火焚一般的心焦,再次升起。
莫非是……被绑走了?!
他心头狠狠一拧!
城郊虽人烟稀少,却不是绝对的无人地带,完全不设防的小木屋,在里头熟睡的娇人儿──
该死!是他太大意!
经过他用尽一生所学、所有珍贵丹药精心调养後,如今的芸生,与初时乍到的痛殃子模样,已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原本凹陷的苍白两颊,如今转成丰润透红,水嫩的肌肤似雪,太阳下会微微发光;状似新月的秀眉,弯细如昔,但更显浓黑;一双被黑漆透亮瞳仁占去大半的圆亮眼眸,也不再那麽倦怠无神,深刻的双眼皮和浓密的羽睫,为她的美眸增添几许说话的条件。
琼鼻秀巧挺翘,菱唇褪去苍白,换上一抹嫣红,微噘的可爱角度,即使闭口不语也看似微笑娇嗔。
小病鸽已然脱胎换骨,蜕变成了羽泽丰亮的艳丽彩雀。
美丽的事物,总会引发人的占有慾,而他却粗心大意──
老天!
“芸生──”长腿一拔,他疯狂地疾驰出去,在慢慢笼罩大地的黑暗中急切找寻,一声声几近咆哮的呼唤,在河岸连绵不绝。
终於,他看见了,一抹孤立无援、不知何去何从的影子。
“芸生!你在这里干什麽?!”顾不得什麽修为,他扯嗓嘶吼。
河堤上的纤影回过身,望着他,愕了半晌。
然後,他看她奔了过来,不稳的步伐,使她在崎岖的河岸上硬生生跌了一跤。
“芸生!”男人赶忙飞纵上前,扶她起身。
猛然地,她使力抱住他的腰,哭得声嘶力竭。
“哇……”
“怎麽了?怎麽了?”他心慌意乱。
他想看看她衣着是否完整、有无被侵犯,想瞧瞧她刚才跌出了什麽伤、疼不疼,然而,伊人纤细的双臂却将他拥得出乎意料的紧,溢流不止的泪水濡湿了他胸前一大片。
“鸣……你去哪里了?我以为你丢下我,自己走掉了……”
什麽?杜冥生眉眼一沉。
她居然以为他会自己落跑?难不成在她眼中,她的冥生哥哥这麽没责任感?
“我只是上山采些草药而已。”心里懊恼,却不觉放柔了语调。
她哭得凄切,教他不舍再责备。
芸生都哭哑了,“我找你找了好久,等到太阳都下山了……我好怕,我不知道你走了多久、多远了,我赶快追出来,就怕追不上你……可是又不知道你往哪里去……呜呜……”
“好了好了,我不就在这儿吗?”他耐心安抚。“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没说一声就自个儿出门,下回不会了,好不?”结果,变成他要道歉。
男子修长的指替她拭泪,一边低哄,“来,咱们回去了,我还没煮晚餐呢。”
哭得有点丑的小脸总算昂起,哽咽点头。
就这样,小女子演出的失踪记落幕。虽然附带跌伤脚骨、扭伤脚踝,还磕肿了额头、手臂,但仍万幸地让男人抱回家了。
也因此,他确切了解,只有在他身边,才能填补她心中严重缺乏的安全感;而自己,也早已迷上这种有人相伴的感觉。
怕的是,这样的感觉若再持续下去,最後离不开的,会是他。
於是,一种叫做“永远”的渴求,在胸坎处迅速膨胀起来……
时序刚刚入秋,午後艳阳依旧,山中莺啼悠悠,秋蝉鸣声唧唧,山溪清澈见底,坐在溪边大石上的娇俏女子,将一双嫩白裸足浸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踢溅着凉意沁骨的溪水。
一支翠绿的竹笛凑近樱唇,她吸足了一口气,使劲吹出。
哔──哔──哔──
空幽的山谷里,只闻一声声单音断续回响,却始终听不出一首完整的乐曲。
“呼……不行了……”拿开竹笛,芸生无力地仰倒在大石上。方才过度急促大口换气,害她头都晕了。
奇怪,为什麽冥生哥哥好像一点都不费力,就能吹奏出悠扬美妙的音乐,而她吹得那麽卖力,却压根不成曲调?
她把笛子举到面前仔细端详,想钻研出个究竟。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麽也看不出个端倪,倒是手部举酸了。最後她索性放弃,放任自己整个人瘫在大石上乘凉。闭上眼睛,享受着由虫鸣鸟叫、清风流水、枝叶婆娑所交织成的自然韵律,没有掺杂一丝尘世烦嚣,舒服得令人快要睁不开眼睛……
恍惚间,感觉有片落叶从她脸上飘了过去……又飘了回来……飘过去再飘回来……甚至在她的鼻端前不停飘来飘去……
这是什麽怪叶子啊?
“哈啾!”打出喷嚏之际,小手跟着灵敏一扑!
果不其然,捉住了一只正捏着片绿叶恶作剧的大掌;而罪魁祸首,正是耶眉目含笑的俊秀男子。
“冥生哥哥!”她大发娇嗔,“你好坏!居然捉弄我。”撑起身子,柔荑不甘地轻打了他几下。
男子只是微笑,坐至她身边来,替她解开身後的发束,让一头黑瀑写意流泻,并轻柔拂去沾惹上青丝的细砂。“怎麽,累了?”
娇躯慵懒地往他靠去。“不是,是这里太舒服了,舒服得让人想睡觉……”尤其现在倚着他温暖的肩膀,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草味,神经更不禁一根接着一根松弛了。
“可别真的睡着了。”杜冥生拍拍她微泛桃红的脸蛋,眼底全是爱怜。“或者早些回去,该还有时间让你上床睡个午觉的。”
“不要,不要那麽早回去。”一对弯月眉轻轻揪起,她揽着他的手臂,不愿他移动半分,小嘴微噘,“最好晚一些……晚到不会有人上门的时候再回去。”
俯瞰她苦恼的神情,他浅笑,自是明白,“开始觉得烦了?”
“是啊。真是好烦啊……”
自从小屋不幸落得被“火化”的凄凉晚景後,为了尽速宽得栖身之所,杜冥生向城里的刘姓大户租了一座院落做为新居。只租不买,是因为他没打算永久居留。
新居有一厅、一厨、二房、一澡间,外加一方可供凉晒衣服、活动手脚的空地,不但比原来的木屋要宽敞许多,後院还有一口清澈的井,取水极方便。
然而进驻不久,他便後悔了。
他从来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景色差不说,种种喧嚣之声、因人口稠密而显得浊秽的空气,都令他极度厌恶;周遭噪音也不是普通的严重,不仅白天吵得足以媲美舞龙舞狮,连晚上都不得安宁!
除去这些不谈,更恼人的是一群伪装慈眉善目的“善心邻里”打着“四海之内皆兄弟、落地不问骨肉亲”的名号,把他俩当作乞丐似的,携着一些旧衣剩菜登门“施恩”,进门後,东西一搁、屁股一坐,便开始行“打听八卦、挖内幕”之实,问将起来──
兄妹俩今年多大啦?祖籍在哪?父母可还健在?平时以啥为生?为何会到这儿来?可还有其他亲人?两人许婚了没有?哥哥喜欢什麽样的姑娘?妹妹又希望将来许配怎样的人家……
林林总总,诸如此类,大夥儿问得钜细靡遗,用这种变相的“关心”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每每见此,他只恨不得把这些人全一脚踹飞出去!
每次有人上门,他总酷酷地丢下一句“请自便”,然後俊逸的身影便时而入、时而出的迳自忙和,懒得理睬;小厅只留下“因病而失去记忆”的芸生,一问全不知,让那些人彻底死心,趁早滚蛋。
“我好怀念从前住在河边小屋的日子,也知道为什麽你不喜欢住在人多的地方……因为真的很烦人哪。”她叹道。每回都是她被丢下应付那些大娘的质询,她受害可深了。
杜冥生轻挑了挑浓眉,“哦?我看你和几个姑娘处得不错,还以为你挺喜欢这样广结善缘、敦亲睦邻的呢。”
说起这个,娇人儿小嘴儿嘟得更高了,“她们根本不是真心来交朋友。”
那些未嫁的姑娘前来找她,表面上是欲同她交好,可事实上,个个的眉梢眼角无一不是偷看着冥生哥哥,嘴里问的也全是关於他的事。要不就是对她吹捧自家尚未许亲的单身汉,积极地想介绍给她认识,用心昭然若揭。
昔日栖住河边小屋时,总觉得只有两个人的生活单调寂寞了些,尤其当冥生哥哥处理药草、药材时,她因为笨拙帮不上手,只得独自在一旁排遣时光。现在迁进城里,多了左邻右舍,众人对他们俩是特别“关照”,可她却感加倍寂寥。
因为大家只是把他们当成茶余饭後的话题,一对对看似关爱的眼神,其实全是在看热闹。
“邻家的徐大娘、陈婆婆还常责备我,说我一个女孩家,不该仗着哥哥疼爱,家务事一样也不学,还说我再这样下去,以後嫁了人肯定要吃苦──”什麽都没做也要挨骂,真衰!
“徐大娘昨儿个才又来帮她侄子说亲事呢。”磁魅的嗓音沉道,语音带着一点讥诮的味道,“她也责备我身为哥哥,长兄如父,该早些替你许门好亲事,不应误了你的青春。”
“哦……”芸生无力呻吟,直往他怀里倒去。“我不喜欢这样……”为何无心招是非,竟也会无故惹尘埃?
她只是不擅持家,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什麽婚嫁之事,两人不也一直生活得好好的?为什麽旁人就不能让他们顺着过,偏要揪辫子、落话柄,非要那样才是好、那样才是对?
“人多,嘴杂,是非就跟着多。想和人群一起生活,就免不了被言论所左右,人言可畏,正是如此。”健臂顺势搂住纤弱的身躯,杜冥生淡语。
好比现在这样,她被围在臂弯里,靠着他的肩头,他下颚贴着她的额,如此毫不避嫌的相互依偎,与其说是兄妹亲情,更似恋人幽会,若让人瞧见了,纵使他们清白坦荡,仍少不得又是一顿伦理道德劝诫。
“如果我说,我想离开这里,你又觉得如何?”他轻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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