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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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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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月天气正是春季,程岭走出小食店才发觉风光明媚,渡轮要驶两三个小时,乘客在船上玩朴克牌,下棋,陌生人也可以加入。

程岭在一旁静静看。

邻座本来有一洋妇带看孩子坐,程岭朝她笑一笑,洋妇反而立刻避开。

程岭无奈,对面一位黄皮肤老先生却搭讪地坐过来,程岭一看他手上提着的包袱,便知他是日本人,十分厌恶,她也相应站起来走到前头去。

噫,天下大同,谈何容易。

人看不起她,她又瞧不起人,国与国,人与人之间,太多恩怨。

船泊了码头,程岭到公路车总站问明了路,上了车,数着站头,在第七个站康和街角落下车。

那处有一幢四层高砖屋,墙外挂一块中文字招牌,写着华仁堂三个大字。

程岭走上去,只见二楼两扇大门开着,里面是间办公室,五六张写字台上都坐着人,有人打算盘,有人打字,电话铃此起彼落,忙得不亦乐乎。

程岭完全放心。

原来华任堂是一间写字楼,她还以为是黑社会总堂。

这时有人出来诧异问:“这位小姐请问找谁?”

“呵我姓印,我找郭海珊先生。”

“请坐,待我去通报。”

她坐下来,有人替她倒一杯茶。

这时程岭已出了一头汗,刚欲用手帕去拭,有一个相貌端庄的年轻人向她走来。

她忙不迭抬起头笑,那人与她一照脸,意外了。“是印太太?”原以为她是个穿深色唐装衫裤的中年阿姆,谁知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上唇还沾着亮晶晶的汗珠。

“是郭先生吗?”

“我正是郭海珊,请到我办公室谈。”

只是程岭才拭干了汗。

“老印已来信同我说过你的问题,哎,这便是全世界唐人街为人诟病之处,不过不要紧,我会关照人吩咐下去,从此不得打扰你们。”

程岭唯唯诺诺,不敢相信有这么容易的事。

郭海珊笑,“你放心,老印真是我兄弟,他曾认我表叔做义父。”

机灵的程岭立刻想起印氏兄弟当年入籍的故事,呵,原来是那位表伯正是印大他们的担保人,看来有势力的正是他。

郭海珊说:“印太太既然来了,可有兴趣参观我们的货仓?我们专做海味。”

事情既然这样爽快解决,程岭心情大好,便点头,“郭先生,那我就开开眼界了。”

郭海珊十分困惑,这年轻女子面目姣好,谈吐斯文,怎么会嫁给印老三,华埠有几个人他们郭家全晓得,那人据说是个草包,又穷,所以他一直相信前世一定是有谁欠了谁,必须今生偿还。

他亲自领她到三楼参观,事后又送她四色礼盒,吩咐司机送她到码头。

程岭这样说:“郭先生,本应有我备礼物来,可是一时慌忙,竟空手就上门,已经够失礼,怎么好意思带这些走,我只取一盒冬菇好了。”

郭海珊不再勉强,只是笑。

送到门口,程岭刚欲上车,迎面驶来一辆黑色大车,程岭自然抬头看,只见郭海珊立刻迎上去,与车里人说了几句话。

程岭只觉车里有人注视她,只得微笑,一时间郭海珊回来,向程岭道别。

他忽然改了称呼:“程小姐,好走。”

程岭深觉纳罕。

司机是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

这是故意的吧,程岭莞尔,白人老是用黄人做家童,现在黄人有身分了,照样雇用白人。

车子到了码头,司机说:“请等等。”

在车尾箱取出适才那四盒礼物交给程岭。

真客气,把上门去求他们的人当上宾,才是真正大脚色。

程岭赏他两块钱。

回程上程岭靠着椅背睡着了。

她幸不辱命,满载而归。

印三在码头等她。

看到程岭咪咪笑,知道一切顺利。

程岭说:“不待我开口,那位郭先生已经答应帮忙。”

印三这时才说:“其实,我也认识维多利华仁堂郭家。”

“为什么不早说?”

“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程岭顾左右言他,“今日生意如何?”

印三又说:“求人总得付出代价,照样是欠人一笔债。”

“看样子郭家十分大方,倒底是什么人?”

“郭氏各人均绝顶聪明,自上海出来,几乎直接到温哥华,四零年左右趁政府政策开放,批准华人置地,他们头一个买进不少物业,在桑那斯区有间华厦,夹在白人住宅当中,不知多神气,有了钱,面子跟着而来,要摆平唐人街三两个地痞,自然不难。”

“真能干。”程岭赞叹。

“大哥跟他们跑过一阵子。”

“后来为什么分手?”

“据老大说,他们在一件事上意见分歧。”

程岭嗯一声,“嗯,想必是大哥手法仁慈,对,今日生意如何?”

“还算不错。”

印三没说的是,十个有九个客人进来,不见老板娘,即问:“岭姑呢,不是不舒服吧”,关怀备至。

程岭又问;“郭家在上海做些什么生意?”

“开钱庄,有三家联号,换句话说,是合法高利贷,又代理一只叫美孚的汽油,兼营米。木材、盐等货物,专同犹太商人往来,彼时上海证券交易所由英国人控制,但郭家是持牌经纪。”

程岭不住点头。

印三说:“若非政权移交,那真是万世的基业,唉,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其实,我印家在江南也有田土……不说了,我至讨厌老大讲往事,没想到此刻步他后尘。”

夫妻俩回到店内,马不停蹄,准备下一档买卖。

客人最多的时候,程岭忽然一阵晕眩,连忙用手撑住墙壁,闭上双目喘息,她只觉胸口一阵捣乱,直欲呕吐,连忙喝口冷水。

印三已留意到,“你怎么样?”

程岭勉强笑道:“以前上学也是这样,空着肚子一忙会头昏,医生说是贫血。”

印三说:“今日太奔波了。”

收了铺,又觉无事,程岭便不放在心上。

临睡前犹自闲谈:“华仁堂这三个字多有威严,暖,几时我们也改个名字。”

印三笑问:“叫什么?”

“香港有间店叫皇上皇。”

“那我们改作太上皇。”

程岭又笑弯腰。

这样胼手诋足的生活,她不以为苦。

那天半夜,她起身呕吐过一次。

白天照样地忙,只泡了壶白菊花茶喝。

一连数晚,她都觉得不适,起来过,经过折腾,脸容憔悴。

这时,年轻的她都不禁十分警惕,健康是她唯一本钱,她亲眼目睹养母一日一日那样消逝,最终皮包着骨,枯槁如骷髅。

明天,明天无论如何要去看医生。

那天晚上三点多左右她又醒了,胸口闷乱,起床,发觉印三不在房内。

她抬起头。

外头有声响。

程岭听觉十分灵敏,立刻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

她轻轻走出睡房,只见大门开了一条缝子,有灯光透进来,门外走廊处人影幢幢。

程岭走近,听得印三压低了声音说:“我叫你不要再来缠住我。”他讲的是英语。

程岭的心一凛。

有一个女人答:“我要钱用。”

印三说:“我也没有钱。”

女子哼一声,“谁相信,都说你现在做老板,收入好。”

“当初已经付一大笔给你,你同意了才走的。”

“用光了。”

“你不能老上门来勒索。”

那女子沉默一会儿,又说:“我不吃,莉莉也要吃,你多少得打发我一点。”

“这是我所有。”像在数钱。

“我不是乞丐,零钱我不要。”

那女子似要推开大门,印三拼命挡驾,挣扎间程岭看清了那女子的脸容。

只见她是一个洋女,黄色油腻头发,褪了色的玻璃眼珠、黑眼圈,脸上有瘀青,啊真可怕,一般人口中的残花败柳,就该是这个模样。

她是谁,为何上门来。

一个妻子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

程岭蹬蹬蹬退后几步,脚步踉跄。

门外的人并没发觉门内有人,不知事情已经败露,还在争执。

终于印三自口袋掏出钞票,付给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那女子满意了,转身走下木楼梯离去。

她来过几次?以前程岭睡得沉,不发觉,最近身体不适,容易醒,被她拆穿好情。

她静静坐在沙发上。

只见印三关上门,吁出一口气,轻轻走回房间去。

这时,程岭在他身后开亮了灯。

印三像一个被警察当场逮捕的贼。

他机械式转过身子,呆呆地看着程岭。

程岭忽然轻轻说:“我刚在想,我怎么会有福气过太平日子。”

说罢,她起身进房,关上门,刚想睡,忽然呕吐起来,然后,天就亮了。

她如常去开店做生意,一言不发。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岭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晓得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又会不会原谅他。

见她一句话不说,又略为放心,一个孤女,能拿他,怎么样?再生气,不过闹一场发顿脾气耳,他会向她解释,求她原谅。

下午,印三累极,闭目养神,不觉睡熟。

程岭趁空档出去看医生。

西医是外国人,叫史蒂文生,父亲是传教土,他童年时在中国住过,会讲国语,故此在唐人街营业,生意十分好。

轮到程岭,他细心替她诊症。

半晌,微笑说:“程女士,你怀孕了。”

程岭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来,“不,”她同医生说:“我不要它,医生,请你帮我忙。”

医生沉默一会儿。

这种反应,也不是不常见的。

他给病人喝杯水,然后轻轻问:“程女士,你结婚没有?”

程岭答:“我已婚。”

“那么,程女士,这是你第几个孩子?”

“第一个。”

医生吁出一口气,“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现在医学昌明,生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会协助你顺利生产,你放心好了,只要多休息,尽量摄取营养,母子一定平安。”

“我不要这个孩子!”

“程女士——”

程岭霍地站起来,走出医务所,医生叫都叫她不住。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无目的,直到双腿酸揍,才发觉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她坐在路旁,发觉脸颊发凉,用手一抹,原来一面孔是眼泪。

她累得抬不起头来,在道旁喷泉取过水喝,又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有个地方可暂时供她食宿。

那个地方叫东方之家,由教会所办,专门收留华人孤女寡妇以及受虐待的女子。

她知道地址。

程岭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按了铃,她倒在人家门口。

救醒了,看护喂她吃粥,又替她登记。

程岭把文件都带在身上,她已决定不回那个家去。

看护问她:“他殴打你吗?”

程岭不出声。

看护叹口气。

“你且在此休养,孩子生下来,可以给人领养,我们会设法替你安排工作。”

程岭黯然,领养?她本身就是个养女,呵她无意中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她昏昏沉沉睡去。

程岭做梦了。

她看见养母,面容身段衣饰同住利园山道时一模一样,打着小巧玲珑的花伞,催着弟弟妹妹,“快,快,我们吃喜酒去”,程岭笑着说:“妈妈,妈妈,等等我”,程太太回头,有点诧异,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你母亲,你莫叫我,你母亲另有其人。”

程岭落下泪来,不住饮泣,忽然醒了,枕头是湿的。

自一个家到另外一个家,她终于逃不过无家可归的命运,程岭的眼泪也巳流于。

双腿站起来了,她去找工作,“你会什么”,“我都不会”,“你以前做什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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