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盛蓝
晚来天欲雪
上京的冬天一向寒冷,尤其到了这年末,天气更是阴沉。
刚过了正午,秦王府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昨夜才从西北快马赶回上京的萧桓背着双手大步走出,身后有府中小厮捧了件银灰狐裘大氅急匆匆地追上来恭敬道:“京中严寒,京郊马场更是北风刺骨,殿下多带件衣裳罢。”
萧桓听着身后小厮锲而不舍跟着,原想说西北胡地此时已是滴水成冰,上京这点寒风又有何惧,皱了皱眉头后终究还是回身接过了大氅随便往身上一披,翻身上马去。
“无论何人前来送礼,一律不受,若有求见,明日再来。”他抬头望了望彤云密布的天色,又吩咐道,“傍晚前温坛好酒,备些小菜。”
小厮点头称是,又恭敬垂首问:“可还是备陈王殿下喜爱的陇城花雕?”
话未问完,石阶下一声低喝,大黑马昂首长嘶一声,已是撒开四蹄踏了满地枯叶往西奔去。
上京郊外的马场内异常冷清,萧桓的大黑马过了高大的杉木林子,才有人遥遥望见了,惶恐地迎上来,连连叩头称罪。
萧桓眉头皱得越发的紧,跃下马来挥了挥手道:“都起来。”
七八个人呼啦啦爬起身来,也不敢伸手去扑膝头的灰土草屑,都垂了头不敢吱声;秦王萧桓以一匹陇城神驹一柄秋水长剑孤身杀入敌阵,力斩百人,生擒琅琊王的骁勇战绩前几日已传入上京,轰动全城;待传到这京郊马场,更是被添油加醋神话了不知几何,早已将萧桓吹成如天神一般的人物。
领头的是看守马场的兵丁李二,平日里总也昂首挺胸龙行虎步的小伙子被萧桓逼人的气势迫得躬身缩肩,吞了口唾沫才鼓足勇气道:“陈王殿下已在场内等候殿下多时,我等失职,未能远迎,望殿下恕罪。”
李二粗着嗓子说罢,心头怦怦直跳,眼也不敢朝前看,只听得萧桓沉声道:“抬起头来。”他一惊,下意识抬头去看萧桓,只见那一双星眸中目光如炬,好似能将他看个通透,他又是一惊,紧攥的掌心微微地有了湿意。
萧桓却没说什么,只是问了他的名字,大略问了马场的事,便点了点头径直往里走去。
众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李二连忙牵过萧桓的坐骑大黑马去马棚拴上,悄悄地往跟着走进马场中去。
马场极大,百来亩地方大半是马的跑道,只在靠近杉树林的场边建了成片的马舍;这冬日里杉树早败落了枝叶,枯枝黄叶在地下铺了厚厚一层,靴子踩上去咯吱咯吱直响。
萧桓往前走了几步,马舍旁的木桩边立着的一个身着猎装的青年已大笑着高声招呼起来:“二哥!”
那是陈王萧瑧,萧桓的异母弟弟,萧桓征战西北已有三年,这还是三年来兄弟二人头一回见面。
萧桓停下脚步细细打量着已从俊秀少年长成高大英俊青年的萧瑧,眉头舒展了,露出了回京后的第一个笑容。
兄弟两人并肩往最东面的马舍走,萧瑧眉开眼笑道:“父皇赏赐二哥的陇城神驹照雪就在最东头的马厩。”顿了顿,又笑道,“我就猜到二哥必定猴急着要来瞧瞧。”
萧桓只是笑了笑:“今早催人来我府上邀我看马的可是四弟你,竟还说我猴急!”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关着陇城骏马的马厩前,马夫早知两人来意,连忙牵出那匹御赐神驹,恭恭敬敬将缰绳交到萧桓手中。
果然是匹好马,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四蹄茁壮有力,马颈长鬃翻飞间,它竟抬起头长嘶一声,鸣声清亮,响遏云霄。
两人相视一笑,同赞一声。
不远处忽地一声娇叱,遥遥地也有马长长嘶鸣起来,倒像是与这匹马遥相呼应一般,萧瑧一听,蓦地便面露欢喜之色,转身便往外走。
萧桓挑了挑浓黑的眉,跟了上去。
只见数十丈远处一骑急奔而过,也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比起御赐的这匹陇城神驹虽是稍逊了一些,却也是极难得的好马。
马上之人一身火红,与胯 下白马互相映衬,一红一白,分外夺目。
萧瑧眸中光亮大湛,反身捉过照雪的缰绳,翻身上马便往外奔,匆忙间丢下一句话:“二哥,照雪先借我走一圈!”
话音犹在耳,照雪已如同一支利箭一般飞驰出去,直奔那火红身影去。
萧桓剑眉微微一挑,抱胸立在马厩前遥望着,嗤地一声笑道:“谁家姑娘,这般野。”
先前悄悄跟进了马场的李二跟在马夫旁边,大着胆子插了句嘴:“回殿下,那是御史中丞顾弘范顾大人的千金。”
说话间,两匹马已经齐头并进,萧桓眯眼看去,照雪似乎还略略超了些。
“傻小子。”他勾了勾唇角。
大齐兴武习文,不拘男女,上京权贵之女一度热衷于京郊骑射,只是这两年风气弱了些,马场风光不同往日。
再加上这几日连着好几天都不见艳阳,来马场的年轻女子又少了大半,放眼一望,目之所及之处竟当真只有这位顾中丞的千金在策马急奔。
萧瑧策马跟随了一段,忽地跳开马道,笑着朝萧桓招了招手,便要勒马过来,前头那匹白马却不知怎的发了狂性,。电子书仰天长嘶一声,撒开蹄子横冲直撞地直往马厩这里来。
“含章小心!”萧瑧脱口大吼一声,挥鞭策马急赶去。
北风烈烈,吹拂过脸颊如同刀割,马向前狂奔,那风更是一寸寸划过面颊,顾含章一咬牙借在马背上落下之力往后栽倒,双手捉紧了缰绳想勒住身下急奔的马,可那马越发的狂躁,竟在奔跑时硬生生跃起想要将她摔下马去;眼看着将要冲到马厩前,蓦地一道人影闪到马前,张开臂膀便迎向奔马。
她背后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大喝一声:“让开!”
萧桓不做声,双臂往前一探,翻掌拍向奔马扬起在半空的两条前腿,马吃痛长嘶一声膝头一软轰然跪倒在尘埃中,顾含章尖叫一声,不由自主地被抛起在半空,那股力道极大,迫得她松了缰绳,往前坠去。
忽有一双有力的长臂捞住她,硬是受下了那股冲力,将她牢牢搂抱在身前落了地。
那边萧瑧已下了马飞奔过来,见她安然无虞,这才伸手拭去额头的冷汗笑道:“无事就好。”
顾含章惊魂未定,先谢过了萧瑧,待转身去感谢救命恩人,却见白马颓然倒在尘埃里,四腿抽搐着,马嘴里吐出许多白沫来。
“翡翠!”她大惊失色地扑过去,那马却好像是一直吊了这口气,待她到了跟前,一双琉璃般的眼这才逐渐黯了光亮。
顾家丫鬟琳琅气喘吁吁地跑来,同她一道跪在落叶中,惊呼道:“小姐!翡翠怎么了?”
顾含章鼻头一酸,茫然地俯下 身去抱住马头,低声道:“它死了。”
萧桓蹲在马尸旁查看许久,皱眉道:“马吃了羊须草,毒发癫狂至死。”
顾含章不作声,眼中却有热泪滴了下来,滚落白马长长的鬃毛。
琳琅好一阵劝,扶起了她,萧瑧忙过来安慰:“含章莫要伤心,我王府中有几匹南梁送来的战马,改日你去挑一匹就是。”
“战马如手足,岂能随意送女人?”萧桓横了王弟一眼,拍去掌心沙土缓缓立起身来。
顾含章被他这句轻视女人的话一激,微恼地抬头看他,明眸在他满是青黑胡茬的脸上转了一圈,对上萧桓略含嘲讽的虎目,蓦地心头警醒,低下头去不做声。
萧桓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原以为这御史中丞的千金野性十足,此时看也不过小家碧玉,温顺有余气势不足,立时将原先那红衣白马的英姿自脑中抹去。
他也不多说,背了双手便走,萧瑧怔了怔,又轻声安抚顾含章几句,急匆匆丢下一句:“含章,今日我有事,改日我们再对杀一局!”
说罢,牵了照雪便追上萧桓去。
顾含章怔怔立在原处,垂眼看看翡翠的尸身,心底不知哪一处像是被捅破了,刀割般地疼。
许久,凛冽的北风吹干了她面颊上的泪痕,琳琅这才战战兢兢问道:“小、小姐,刚才那人好大的架势……”
顾含章长长吁叹一声,抬眼望着阴沉欲雪的天际,低声道:“他是镇西北神武大将军,秦王萧桓。”
北风愈烈,卷起满地落叶沙尘,怒吼着扑面而来,在这空旷的马场上呼啸着,便如这阴郁的天色,隐隐带着杀意。
过不多久,将有一场不见血光的杀戮。
天淡云高远
刚过了年,正月初三的天气仍旧是有些阴,檐下长长的冰凌融了,水珠子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檐前的石阶。
御史府西北角偏院是个安静地方,平日里极少有人来,大抵因为这里住的是顾家收养的女儿,毕竟身份比不得嫡出的两位少爷,连仆妇下人也比前头几个院中少了一半。
午后,终于自云间透出些日光,稍稍暖了这宁静的院落。
丫鬟琳琅与颐儿在园中蹲着晾晒被褥枕巾,低低的笑声如蝶一般轻悄悄落进窗内来。
顾含章握了卷书在窗下随意看着,偶尔抬头望望那两个窈窕的身影,不禁莞尔。
琳琅与她同岁,早到了思春的年纪,前几日颐儿随口说起兄长景禾,琳琅愣是红着脸捉住颐儿问了许久,她猜,这丫头该是对景禾上了心。
“我哥一早就跟着老爷进宫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这年头上皇上还要急着召见老爷。”那边颐儿的嗓门大了些,琳琅忙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小声些,别吵了三小姐。
园中安静了,园子外面却有了动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四姨娘带着个丫鬟匆匆走进园门来,刚到了檐下便流下泪来:“含章,含章,你总算是出人头地了!”
顾含章连忙扶了四姨娘坐下,见她双眼发红,一面落泪一面笑,越发的糊涂了。
四姨娘挥挥手将跟随的丫鬟遣退了,一把握住顾含章的双手,也顾不得眼泪花了妆容,嘴唇哆嗦着道:“含章,老爷接了圣旨,正月后就要将你嫁去王府做王妃!”
顾含章一怔,脱口问道:“陈王殿下亲自挑的人选么?”
她记得年前曾有宫中画师来府中替她画像,据说是送入宫中为陈王萧瑧选妃之用;大齐皇族子弟的正妻人选必须从四品以上官员之女中甄选,她没想到竟会挑中了她。
“不是陈王,是刚从西北回京的神武大将军秦王殿下!”四姨娘摇了摇她的双手,满是泪痕的苍白面容上终于有了喜气。
秦王。
顾含章的心往下一坠,身子微微僵住,四姨娘没能察觉,抽出洗得半旧发白的绢帕拭去眼角的泪,重又低声道:“我在前厅门外听得说皇上改了主意,决定先替秦王选妃,结果秦王殿下选中了你,含章。”
顾含章垂着头不做声,四姨娘叹了口气细细端详她片刻,心酸道:“含章,你生得真像我,就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可惜我福浅,既无子女,又不得老爷宠爱……”她顿了顿,勉强笑道,“你同我不一样,今后进了王府,坐牢了正妻的位子,再生个男娃娃,谁也不能撼动你半分,那我也就宽了心了。”
虽是在笑,却有几滴滚烫的泪水落到顾含章手背上,她抬起头望向身侧梳妆台上的铜镜,镜中她的脸与四姨娘有七八分的相似,明眸皓齿,黛眉俏鼻,一般的明丽秀美。
十一年前顾含章刚被带回御史府时,受尽冷眼,几位夫人不闻不问,府中下人指指点点,冷言冷语飞满天,唯有四姨娘待她好,偷偷来这偏院中给她唱歌帮她梳妆打扮;她至今犹记得初见时的震惊,微弱烛光中那张年轻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