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含章道了谢出来,只顾低着头往前走,看也不看景禾一眼,景禾追上去,慌张地张口问:“小姐……”
顾含章蓦地站住,冷笑道:“景禾,这些事大人必定不会瞒着你罢?”
景禾不吭声,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大人是为了小姐好。”
顾含章立在风里,任由着凛冽北风吹拂面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淡淡笑道:“是啊,都是为了我好。”
骑射也好,棋艺也罢,哪样不是为了与同僚之女一争高下?更何况,这上京城谁不知道皇上宠爱的陈王殿下最爱来这京郊马场骑马射箭?
她垂眼看了看指腹间被粗硬缰绳磨出的薄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顾七的家人还在城中罢,平日里多照顾些。”她握紧了拳,将指甲都深深先进掌心去,“莫要让老爷子在下面也不得安心。”
景禾张了张口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多说,只是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回了御史府,顾含章闭门半日不吃不喝,谁来也不吭声,颐儿与琳琅将此事怪到景禾头上,两人逮着他臭骂了半天,景禾担了罪名又不好辩驳,只得苦笑。
园中几个丫鬟惊慌失措,又不敢去禀报顾弘范与几房夫人,还是颐儿机灵,急匆匆去请了四姨娘挽月来,才敲开了房门。
顾含章睡眼惺忪地来开了门,众人这才如释重负,笑道:“原来小姐是睡觉来着,可吓坏我们了。”便都宽了心散去了。
四姨娘跟着顾含章进屋去,掩了门便捉住她的手臂哭起来:“音儿,你可把我吓着了,我以为你想不开不愿嫁去王府……”
“四娘……”顾含章失笑,刚一开口,却被打断了。
“音儿,我知道你心里苦,以后有事就多找四娘说说,我虽然没用,陪你说说话还是成的。”四姨娘被吓得不轻,脸色都有些白了,原先就有些憔悴的秀丽面容越发的显得苍老。
顾含章忙递了绢帕去给她拭泪,又倒了杯热茶给她,这才坐直了身子低声道:“四娘,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我会听我爹的嫁去王府。”
“若是有机会,我还要将你接出去,离开这龌龊地方。”她握了握四姨娘微微发抖的双手。
四姨娘吓了一跳,慌忙掩住她的口,低声道:“音儿,这话你可别让老爷听见了……”
顾含章淡淡一笑:“我自马场回来,睡了一觉,想了个通透,爹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将我嫁去攀附权贵,我只要踏出这个家门,也可以想尽一切办法脱了顾家的负累,秦王殿下可不正是我的贵人!”
顾含章仿若脱胎换骨,惊得四姨娘睁大了双眼,颤抖着嘴唇道:“音、音儿,你再说什么?四娘怎么听不明白?”她素来懦弱温顺,从未想过反抗,这一时倒是被惊吓住了。
“四娘,你莫要担心。”顾含章笑了笑,镇定道,“都会好的。”
四姨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有些黯淡的杏眸无意瞟到窗外檐下已点起的纱灯,忽地欢喜地笑起来:“音儿,过两日便是元宵佳节,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出去看看花灯?”
她犹豫了片刻,不忍心婉拒,低声笑道:“好,我陪四娘一同去。”
四姨娘欣喜若狂,握着她的双手摇晃了许久,面上逐渐泛起娇羞之色:“想当初,我、我遇见老爷,也是在元夕夜,他看上了我手中的一盏紫竹纱灯,非要买下,我不肯,还同他在街心大吵了一架。”
顾含章心头一酸,强笑着顾左右而言他道:“花灯年年好,今年的必定更加好看,到时候含章多给四娘买几盏提着。”
四姨娘越发高兴,苍白憔悴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
“好,四娘明天就准备件新衣裳,再拿绢袋子装些蜜饯干果,到时候一道带上。”
顾含章含笑点头:“好。”
夜月伴孤星
十五这一日,御史府也是极热闹,各处檐下除了原先匆匆忙忙挂上的大红纱灯,又添了数十盏五彩花灯,入了夜之后,廊下星星点点,连成一处;园中各处的枝头也悬了纱灯,遥遥望去,宛若飞星闪烁。
顾家家宴照例是气氛沉闷,顾家大夫人与另两位姨娘原不想搭理顾含章,顾弘范皱了眉头道:“既是家宴,就和气些。”
大夫人二夫人所出两位少爷打着哈哈过来敬了杯酒,讪笑道:“妹子当上王妃,便是光耀我顾家门楣呀!”
顾含章淡淡笑了笑没吱声,她心中有数,两位兄长不过是碍着她今后王妃的身份地位才待她客气,过去十数年从未见这两人如此,一朝冷漠替作和气,不知多讽刺。
她不吭声,顾文修与顾文彦二人对望一眼,心中暗恼却又不能发作,只得尴尬地笑着回了座位去。三夫人芸绣平日里虽是和大夫人二夫人要好,但因膝下无所出,终究还是在两人跟前矮了一头,此时见两位少爷自讨了没趣,不免觉得很是解恨,描金红木筷子伸过去便夹了些好菜放到顾含章碗中去。
四姨娘见状,连忙也效仿,替顾含章夹了些好菜,悄声叮嘱她:“多吃些才有力气多转些时候。”
顾弘范在一旁喝着酒,双眼一眯,呵呵笑起来:“好好,这才是自家人么。”
大夫人二夫人面色微微一变,狠狠地瞪了三夫人一眼,极不情愿地也起身给顾含章胡乱夹了些菜,坐下后,两人又狠狠剜了三夫人一眼,芸绣有些悔了,讪讪一笑闷头去用饭。
好容易挨到散席,顾含章与四姨娘两人欢欢喜喜地回了她房中收拾打扮一阵,正要手挽手往外走,顾弘范远远地踱过来,眯眼看了看两人,问道:“这是要出去看花灯?”
四姨娘温顺地点头:“我同含章约了一道去看灯。”
顾含章点点头,以为他要出声阻止,顾弘范却抬头望了望远处院墙外的隐隐灯火,忽地吩咐道:“景禾,你跟着小姐,元夕夜人多,小心些。”
景禾自廊下疏疏树影中闪出,低声应道:“是,大人。”
顾含章心头疑惑,顾弘范却又看了看四姨娘,眼神有些飘忽:“月儿陪我上街走走。”
四姨娘杏眸一亮,喜色未褪,又犹犹豫豫地看了顾含章一眼,低声道:“那含章……”
顾含章在心头叹了一声,握了握她柔软的手,低声道:“四娘就跟着爹去走走罢,我一人去无妨。”
她说罢,朝顾弘范躬身一礼,转身出了门去。
御史府在安静的西街头,门前不远处虽是也搭了山棚挂满了五色彩灯,却不如东街热闹,顾含章沿街慢慢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东街头人声喧闹处。
街道两旁山棚连绵,灯如繁星,重重叠叠悬于一人多高的木架上,遥望去金碧相映,锦绣交辉,直将整条东御直街照得通明,连那斜挂半空的圆月与之相较也黯淡了光华;街头更是喧嚣欢腾,奇能异术,歌舞百戏,随处可见艺人当街献艺;上京百姓纷纷涌到东御直街上赏灯看戏,时有震天欢呼自人群中发出,当真是热闹非凡。
景禾紧跟顾含章身后,警惕地将手贴在腰间短匕上,低声问道:“前方人多,小姐可还要过去?”
顾含章摇了摇头笑道:“就在这瞧瞧罢,一会出街弹压的帅臣带兵游街,人挤人的,还是不去凑那热闹了。”她多少年没有在元夕夜上街头赏灯,早融不进那喜气中,只随意看看也罢。
景禾在她身后立着,默默看着灯影中顾含章淡然的神情,低低应了一声。
果然,过不多时,长街的另一头三声锣响,人群中有人大呼一声:“帅臣出街了!”众人惊喜的目光齐齐转过来往街头看去。少了不少人观看,献艺之人索性也停了下来同众人一道看热闹。靠着顾含章最近的台子上原是有人戴着狰狞的兽头面具、披着五彩绫罗在跳异族舞蹈,街头橐橐靴声一起,她忽地便止了脚步,欢笑着跃下高台来大声道:“萧将军可算来了!银儿等你好久!”
璀璨灯火中她一扬手揭去手头面具,露出一张艳丽妩媚的脸庞来。灯光柔和,更将南梁女王年轻娇艳的花容衬得美艳不可方物。
“是她。”顾含章有些吃惊,在灯下细细打量她片刻,不由得笑着赞道,“灯下看美人,更比白日胜数倍。”
“小姐比她美上千百倍。”景禾忽地在她身后道。
顾含章失笑,回头看时,见灯影中景禾英俊白净的面皮隐隐泛红,那双明亮的眸子灼灼地望着她,她不由得心中一跳,咳一声转过脸去。
锣鼓又响了三声,靴声越发地靠近,众人不知今年元夕出街巡游的武将是哪一位,都乐呵呵地伸长了脖子望去。武将帅臣元夕夜领神武军步兵押着趁乱偷窃作恶之人巡街,原本是为了警戒百姓,到了这几年,上京百姓却是将此当成了元宵佳节的一项乐事,一到了这时候便都停下来等着看兵将威风巡街。
去年带兵巡游的是陈王萧瑧,俊朗青年温润又爱笑,把全城待嫁闺女的放心都勾走了,顾含章至今还记得那时颐儿与琳琅赏灯回来,一连数日都在吃吃地傻笑。
顾含章立在山棚下,悄悄扫了一眼笑靥如花的南梁女王,轻声道:“原来她早知道皇上此次钦点的是秦王。”
“秦王殿下!”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把顾含章的思绪勾了回来,她好奇地抬眼望去,只见萧桓身着黑色大氅,脚步沉稳有力地往这边行来;他身后跟了一队铠甲鲜明的兵丁,领头几个高壮汉子押了两三个作寻常百姓打扮的人,浩浩荡荡又齐齐整整地朝着这边走过来。
“萧将军!”南梁女王笑嘻嘻地迎了上去,莲足一动,身上所披挂五色绫罗随风翻飞,便如蝶一般翩然美丽,顾含章略一沉吟,悄悄往景禾身后站了站。
萧桓早已看到她,星目淡淡扫她一眼,对迎上来的南梁女王沉声道:“此地不宜多留,请女王回到宣德楼观景台,皇上已备好宴席等女王与诸位使臣登楼赏灯。”
南梁女王笑盈盈地摇了摇手指:“你们上京百姓都爱看我跳舞,我多跳几支舞再走。”见萧桓不作声,她又撅了殷红的唇笑起来:“你不瞧台上台下有多少我的人!”
萧桓随意看了几眼,见果真那台上台下围了一圈南梁侍从,点了点头便要走,她又笑嘻嘻地拦住他道:“你不看我跳舞么?”
周遭百姓瞪大了眼看着,她却毫不羞怯地直视着萧桓,萧桓看了看半边身子隐在景禾身后的顾含章,嗤地低笑了一声道:“前几日是奉旨伴游,不得不受,今日军令在身,恕不奉陪。”说罢,昂首阔步领兵走了。
南梁女王呆了呆,气恼地将手中兽头面具往地下一掼,忿忿地掉头就走,那边台上台下身着大齐服饰的南梁侍从慌忙跟了上去,拥着她走远了。
哗啦啦一下散去了四五十人,街心蓦地空旷了许多。
顾含章这才走出来,吁了一口气。
景禾没吭声,跟着她又随处走了走,看那不远处山棚下有一处摊子上挂了几盏紫竹纱灯,模样精巧细致,巴掌大的灯笼提在手中甚是可爱,他犹豫了下,询问道:“小姐可要买盏灯回去挂着?”
顾含章想起先前曾说过要买纱灯送四姨娘,略一迟疑,点头吩咐道:“去帮我挑两盏罢。”
景禾隐约知道她的避讳,忙速速挑了两盏灯回来。
那两盏纱灯做得极精致,半是通透的罗帛上以浓黑的墨绘了遒劲的竹枝,淡雅朴素,顾含章强压下心头的酸楚去看了一眼,淡淡笑道:“四娘必定喜欢。”
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了一段,人逐渐少了,安静许多;忽地一旁的山棚下闪出个高大挺拔的人影来,冲着顾含章低低唤了一声:“含章!”
景禾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