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日夜归只见佳人安睡枕畔,一朝情意涌动,便如燎原大火,将一切烧得寸草全无。
夜里下了秋雨,到天将明时停了,清新微凉的风透窗吹进屋内来,颐儿端着热水来伺候顾含章洗漱时,她已坐到了梳妆台前慢慢地梳理昨夜被萧桓握在手中、缠绕在指尖而拨乱的长发,颐儿被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忙去掩上窗笑道:“大清早的就开了窗,小姐也不怕冻着。”顾含章面上的燥热褪去了大半,微微红着脸笑了笑,也没做声。颐儿一早去花园子里剪了几枝新开的木芙蓉,用白瓷细颈瓶子盛了净水养着,顺手摆到梳妆台上菱花镜边。花苞上沾了昨夜的秋雨,轻轻一碰花瓣,晶莹水珠便骨碌碌滚落至花蕊间,顾含章抽出一枝来把玩着,忽听颐儿在一旁掩着嘴嘻嘻直笑:“小姐今天看着格外美,就像这木芙蓉一般娇艳欲滴。”顾含章横了她一眼佯怒道:“你什么时候学了琳琅的油嘴滑舌,小心我拿剪子剪了它!”
颐儿扶着腰格格笑了几声,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道:“小姐大婚时琳琅姐姐犹犹豫豫不大愿跟着来秦王府,我便猜到她不舍得我哥哥,现如今他们两人好事将近,我也放了心啦。”
顾含章望着手中的木芙蓉怔了怔,不知为何忽地又想起了翠鹂,沉吟片刻低声道:“琳琅的嫁妆我算是给过了,你与翠儿的嫁妆我也早早备好了,原打算等个两三年便替你们两人找个忠厚老实的人嫁了,如今看,翠儿那一份我倒是白准备了。”
果不其然,一提到翠鹂颐儿脸色就变了,极不情愿地跺了跺脚道:“小姐千万莫要将我和那狼心狗肺的东西相提并论!她千方百计地要害小姐,颐儿我可不是这样的人!”她懊恼地说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的,眼圈却是慢慢红了。
顾含章微微一怔,忙拉过她的手低声致歉,好一阵宽慰,颐儿才扁了扁嘴消了气。顾含章望着眼前立着的逐渐显出少女风韵的小丫头,那一日颐儿手握菜刀押着纤儿去救她时的一幕幕犹在眼前,她猛然间意识到,原先那个整日里蹦蹦跳跳无忧无虑的颐儿已在逐渐成长,翠鹂的事在在她而言必然是个极大的打击。
主仆二人都不曾想过,她们还会有再见到翠鹂的一天,而那一天,已逐渐逼近。
顺钦帝愈加病重,过了中秋后更是卧床不起,眼看着将至九月,立储大典已遥遥在望,满朝文武百官都将心悬了起来,甚至有人悄悄去向礼部尚书打听这立储大典是否还会如期举行,这储君之位是不是因着顺钦帝久病未愈而该提前宣布?此事传到昭阳宫中,顺钦帝竟也不怒,不动声色地看着跪在地下的张全,淡淡道:“就让他们吵闹猜测去罢,朕也没这工夫管。”张全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连磕了头退了下去。
朝中官员议论纷纷,上京城内百姓间也是流言四起,上京尹不得已命人在城内各处贴了告示,不得随意评议国事,若有违反,严加惩处。这一招威吓果然有效,不到三日,城中再无人提起立储大典之事。
顾含章听得下人小声说起,寻来赵管家细细查问时,赵得四抖了抖颔下白须恭敬道:“流言猛于虎,老奴也已吩咐下去不得随意与人说起,免得替殿下惹上是非。”
形势越见紧急,越是要小心谨慎,顾含章与颐儿对望一眼,均是心中有数。
入夜不久,萧桓回了府里,顾含章久候不见他回房,披了外衣照旧去书房寻他,灯亮着,人不在,她却是扑了个空。恰好清风守在书房外长廊中,支支吾吾道:“殿下往西园剑室去了。”她微微一怔,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有那闲情雅致去剑室练剑?
清风不敢拦她,只吞吞吐吐道:“殿下曾吩咐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剑室。”说罢他连忙又改口道:“王妃自然是不是闲杂人等……”顾含章也不听他多说,虽是对西园心有余悸,却还是壮了胆子吩咐颐儿提了灯笼随她一道过去。
园中仅有一处亮了灯,顾含章还未走到门前,萧桓便在里头沉声道:“屋内尽是兵器,杀气太重,你先在外头稍候。”她笑了笑径直推门进去,轻声道:“兵器有什么好怕的。”
剑室悬了满壁的刀枪剑戟,萧桓立在墙根处细心地擦拭一把铸造精巧的小巧弓弩,身旁木架上一柄长剑,正是他常用的秋水剑。顾含章慢慢走过去捧起长剑细看,只觉比她年少时练习剑术所用青钢剑还沉好些,三尺青锋虽是包裹在斑斓的剑鞘内,却犹有寒意隐隐透出。
“剑身沉,莫要伤了你的手腕。”萧桓淡淡提醒道。顾含章笑了笑将秋水剑放了回去,他却把手中的弓弩递给她:“这弓弩是梁叔特意找了上京城内最好的工匠锻造而成,我年少时曾用来防身,年岁长了就改用剑了。”
顾含章好奇地接过了细看,见那弓弩确实精巧细致,虽只是半臂来长,弓弦却是紧绷有力,她心里欢喜,握着反复端详不舍放手,萧桓抱着双臂在一旁看着她,眯了眼笑道:“墙上有箭袋,工匠特意为此弓锻造了三十支利箭,你若是能挽此弓,当可试试。”
她自是不惧,少年时便已学过骑射,臂力虽不能与男人相较,挽一张弓她却还是有些信心的。顾含章自壁上取下小小箭袋,抽了一支利箭出来搭上弓弩对准五丈远处墙壁上停着的一只飞蛾,从容地开弓放箭,羽箭嗖一声如流星般钉上墙头,正中飞蛾躯干,箭头丝毫不曾触及那双褐色的翅。
“好弓。”顾含章欣喜地朝萧桓笑了笑,素来文静温婉的面容上英气勃勃,似是极喜爱这弓弩。灯下美人笑靥如花,萧桓不由得愣住,许久才回神道:“含章,这弓弩你留着防身。”
顾含章一怔,忽然之间嗅到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萧桓自墙根下慢慢走近她身前来,低声道:“它能射穿狼的头颅,一样能射穿贼人的脑袋。”烛火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到墙上,那黑影越发的高大,沉沉地向顾含章压过来。“形势紧急,若是我不在你身旁,它代替我保护你。”萧桓忽地握住她手举起弓弩,将另一支箭扣在弦上,遥遥地对准嵌入墙上的那支箭振臂拉满弓,顾含章的手被他握得生疼,仿佛指骨都在他的铁掌下节节断裂。
萧桓虎目一眯,羽箭倏地破空射向远处墙壁,这劲道又不知比顾含章那一箭大了多少,不偏不倚地钉入了飞蛾的躯干,力道之大,竟将原先那支箭震得离了墙壁反弹回一丈远,一声闷响落了地。顾含章震惊地望着他,此时才算见识到她这位膂力过人的夫君的真本事,或许,这也只不过是萧桓的一鳞半甲,神武将军真正的实力该是远不止此。
她尚在震惊,萧桓已轻轻扳过她的身子将她纳入怀中紧紧拥着,在她耳旁沉声道:“含章,将要变天了。”
银甲映长枪
八月底,黄叶落尽秋霜重,昭阳宫中成片的枫林染上秋意,殷红得如同张全手中雪白绢帕上的一滩鲜血,艳丽而触目惊心。随侍太监年纪尚幼,惊慌失措地失手摔了白瓷痰盂,一声脆响久久在空荡的大殿内回荡。
太医院的白发太医们终究束手无策,黑压压在殿内跪了一地,襄王阴郁的目光扫过去,竟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吭一声。顺钦帝就着张全端来的净水漱了口,闭眼挥了挥手道:“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你们都下去罢。”
杜太医为首,十数个须发花白的老人齐齐磕了头匆忙退了下去,当夜便有四五人在家中服毒自尽,留满堂子孙哭天抢地,悲痛欲绝。一夕之间痛失数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太医院大为震惊,奈何这几位老人均有留下书信,称医术不精不能治愈帝之重症,已无颜苟活世间,大理寺连夜审查后,经由逝者亲属辨认,数封信笺确实出自诸位老人之手,再无他杀的可能,太医院虽是惊疑,却也只得打发些银两抚恤逝者亲属,将此事悄悄压了下去。
顺钦帝沉疴难起,终日缠绵病榻中,饮食都需张全端到龙床边交由皇后一口口细心喂下,另几宫的妃子跪在阶下嘤嘤低泣,唯萧璟母亲庄妃面色沉静,默默垂泪。皇后也是倔强的性子,强忍着眼泪亲自服侍顺钦帝起居,白日里陪着他说话,夜里相伴榻旁,大齐并无皇后留宿昭阳宫整宿的先例,王皇后是这打破祖制的第一人。
张全拢着袖子抄手恭敬地立在一旁,看着皇后端了碗小心翼翼地服侍顺钦帝喝药,禁不住悄悄转头去抹眼泪。前几日求医榜文已贴在了上京城城门口,虽是也有几个自称神医的江湖郎中壮着胆子揭了榜文,审查时还没过上京尹那一关便已败下阵去,这两日倒是再无消息传来,大抵是皇帝重病,寻常大夫哪里有这胆子揭榜?时至今日,皇后仍旧不放弃,又命人重新撰写了悬赏榜文往上京外八州送去,只盼着有能人异士前来治好顺钦帝的病。帝后情深,感人泪下。
此刻宫中人人紧张,上京城中也是风声流言一片,再过七八日,九月十二便是立储大典,顺钦帝缠绵病榻也近一月,礼部官员将嘴闭得像蚌壳一般紧,谁也没法打听得一星半点的消息出来。
秋风一日比一日寒凉,内宫城道旁的枫树染尽寒霜,催得叶儿如鲜血一般殷红,触目惊心。
九月初八清早,萧桓起身穿衣,顾含章匆匆披了外衣下地服侍他穿戴,手拂过他腰间时微微一怔,那条青黑底刺绣叶纹的锦缎腰带平素也常见,今天摸上去却有些冷硬,寒意透过光滑缎面微微沁入指尖,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窗外园中忽地有只鸟儿惊啼一声,其声凄厉骇人,和着秋风透窗进来,惊得顾含章手一抖,原是要捧来递给萧桓的秋水剑当啷一声坠了地。她慌忙矮身将长剑拾起,双颊红了红低声道:“大清早的,这鸟儿偏就要作怪!”
萧桓伸手接过秋水剑轻轻搁到桌上,浓黑的眉宇间隐隐有着不寻常的神色:“今日往昭阳宫去看父皇,过了永安门便不得再带兵刃。”
进了永安门便是宫城,顺钦帝卧病之后,便命禁军严守宫门不得让人随意进出,上至萧氏兄弟,下至宫女太监,举凡进宫者都需严查后才得放行;顺钦帝原先允神武将军带剑上殿,萧桓在宣德殿无须解剑,往昭阳宫去却是不得不按照规矩来。
顾含章面色微微一白,不知为何有些不安,沉吟片刻才轻声道:“诸事小心,我在府中等殿下回来。”
萧桓嗯一声点了点头,有力的双掌扣住她单薄的双肩压低声音叮嘱道:“府中我已安排了人守卫,无论发生何事,千万莫要慌张,也千万莫要随意走出王府。”
她心头咯噔一声,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昨夜昭阳宫来人,传了顺钦帝口谕,命萧桓今早径直进昭阳宫,不得往宣德殿或议事房去,传旨之人是御前伺候的小太监,手中握了顺钦帝私印为凭,千真万确是代传圣谕。
萧桓松开顾含章瘦削的肩,最后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清晨的雾气还不曾散去,她立在廊下目送萧桓走远,那英伟挺拔的身影逐渐隐入白茫茫的雾中,仿佛被吞噬了一般。她的右眼皮忽地跳起来,越跳越急,越跳越快,与她胸臆间狂躁不安的心一道搅动了心底最恐惧的那一处。
“小姐!”颐儿及时打断了她,嗔怪道:“雾还没散哩,小姐就穿了单衣立在廊下,若是伤风了,殿下可得心疼了。”被颐儿一吓,顾含章眼皮倒也不跳了,心也逐渐慢慢缓下来,她盯着那浓浓大雾看了会,低声笑道:“恐怕是我想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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