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若是顾大人来保你,你便随他一道出去罢。”萧桓沉声道,顾含章叹了一声,又听见他接下去道:“我如今并无把握能护住你,因此……”她不愿听,索性翻身揽住他的脖颈主动吻住他。一簇小火在这寒夜里悄悄燃起了,彻夜未熄。
秋末冬初,下过几场雨,越发的寒冷,地上的碧草枯黄零落,唯有秦王府内小径旁栽种的枫树赤红如火,为这满园清冷稍稍添了几分热闹。顾含章半开着窗门远远打量着远处警惕地四处走动的守卫,再回头悄悄看了看萧桓,他镇定从容如常地坐在床前绣榻上随意地翻着兵书,就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一般。
风吹动廊下几盏褪了色的纱灯,灯下流苏在风里左右摆动,一个人影倏地跃入顾含章心里,清风!自那一日起便没再见过清风!连白马照雪也不知所踪!她的心在胸臆间怦怦直跳,几乎要从喉头跃出。她怎会忘记,她的夫君并非仅仅是骁勇善战的神武将军,还是足智多谋的秦王!
到了午后,王府里果然来了人,御史中丞顾弘范与左相卫丕长孙卫齐靖。卫齐靖仍旧是多日前的倨傲模样,冷冷地往廊下一站,也不躬身行礼也不招呼,只挑了挑眉古怪笑道:“秦王殿下,许久不见,怎么如此落魄?”萧桓不惊不怒,淡淡颔首:“久违了,卫大人,看来太子殿下甚是看重你。”说罢,他微微扫了卫齐靖身上所着青黑锦缎绣松鹤彩云图案的衣袍一眼,面上添了几分莫测的笑意。
青黑缎子与松鹤彩云刺绣是大齐五品级官员的服色,顾含章仔细一打量,顿时在心头冷笑了一声,初见卫齐靖的惊喜瞬间消失殆尽。
“王妃似乎不大愿意见到卫某人,莫非卫某有得罪过王妃?”卫齐靖清瘦的俊脸上笑容更是古怪,顺着顾含章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因为我这身官袍。”他冷笑一声指了指一旁立着的顾弘范,意态狂妄:“连老泰山都不帮着女婿,王妃竟还会指望我这不相干的路人会对秦王殿下忠心耿耿?”
顾弘范儒雅温厚的面皮微微一沉,忌惮卫齐靖是萧瑧与萧烨跟前的红人,只冷冷哼了一声便强吞下这口气没作声。
顾含章怔了怔,默默颔首道:“卫大人说得是,良禽择木而栖,原就是这个道理。”卫齐靖恼萧桓心软,一气之下拂袖离去,再见时投了萧瑧,在道义上他似乎有些令人不齿,事实上,他说得极是,亲人且不可靠,又怎能要求非亲非故的卫齐靖回头?
萧桓对顾弘范倒还客气,顾弘范毕竟有些心虚,回礼后便对顾含章道:“含章,你随我来。”顾含章欠了欠身:“父亲有话不妨直说。”顾弘范剑眉竖起了,微恼道:“卫大人与秦王殿下有事相谈,你不便旁听。”见顾含章仍旧不动,顾弘范面色顿时沉下:“含章,你是想再给殿下惹麻烦?”顾含章这才应了一声:“是,父亲。”她一改往日的称呼,“父亲”二字生疏生分了许多,顾弘范不是没察觉,只是面色越发沉下。
“含章,你去罢,记住我同你说过的话。”萧桓忽地沉声道,顾含章心头一颤,似有不祥预感,但见萧桓神色如常,她迟疑一下也便没再多想,点了点头便跟着顾弘范往长廊另一头去。
红枫似火,碧空如洗,藕荷色窈窕轻盈的身影袅袅地转过长廊尽头,天色便忽地如同灰暗了几分,萧桓再朝那空无一人的长廊内看了看,转过身来戒备地问道:“卫大人此行有何指教?”卫齐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秦王殿下似乎极不舍得王妃,不知王妃得知太子殿下如今仍旧钟情于她时,会有何感想?”萧桓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沉默许久哑声道:“他让你来做什么?直说罢。”
卫齐靖冷笑一声,自怀中取出一物抛给他,又将腰间别着的一卷锦缎抽出,展开了朝他一扬:“秦王殿下,这便是我此番的来意。”
长廊空落,顾含章安静地随着顾弘范往前走,直到了长廊尽头,拐过弯慢慢踱到一株冬青树下才停了下来。虽是到了秋末,冬青却是不受影响,仍旧碧青葱茏,顾弘范不知为何立在树下怔怔看了那树许久,叹了口气道:“江南虽是长青,到了冬日也是处处枯黄,我至今犹记得你娘窗下有一株小小的冬青,被大雪压弯了枝干,雪融后许久都弯着,奇怪的是,那树枝半个月后竟也慢慢变直了。”顾含章一时猜不透他的意思,便立在一旁听着不做声,顾弘范伸手摘下一片油亮光滑的冬青叶片,凑近鼻下闻了闻,嘴角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与你娘都像这冬青,无论在何处都能过得极好。”话锋一转,他便沉下脸色来:“含章,我向太子殿下讨了封休书,若是秦王愿意签字画押,从今天起你便不是秦王妃,便不必再随着他吃苦。”
顾含章一愣,淡淡笑道:“父亲大人费心了,只不过含章并未想过要离开秦王府。”
顾弘范显是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恼怒:“如今这局势,天下已归陈王,一山不容二虎,他迟早要除掉秦王,这是他兄弟间的事,你又何必掺和?既然太子殿下对你尚有旧情,你……”
“父亲,我与殿下是夫妻,同命同根,他在何处,我就在何处。”顾含章直视顾弘范,从容不迫道,“四殿下与襄王爷逼宫谋反一事父亲心里也清楚,人往高处走,攀高枝也是寻常,我并未觉得父亲有错,但我娘曾教过我,顶天立地是男儿,重情重义为女子,这夫妻二字并不如父亲所想的那么轻。”
她一字一句都如针芒,刺进了顾弘范心里,年少轻狂时流连温柔乡,结识当年江南有名的歌伎柳梦蝶,曾随口许诺交付差事后便迎娶回京,夫妻二字是他敷衍的借口,如今这一处丑陋疤痕被顾含章揭开,顿觉挂不住老脸,儒雅温和的面皮倏地铁青,低叱一声道:“含章!你这是在讽刺爹么?”
顾含章微微欠身:“含章不敢,只是听父亲提起,不得不稍稍提一提自己的想法。”她淡淡地笑了笑又道:“含章顽劣,枉费父亲养育栽培这许多年,一直心存感激。”说罢,她双膝跪在尘土里,重重地向顾弘范磕了三个响头。顾弘范气得拂袖转身,怒不择言道:“果真是顽劣性子,与你那穷养马的亲生父亲一个脾性,我当年怎会鬼迷心窍去千方百计寻你回来!”
园子里蓦地静了下来,过了许久,顾含章慢慢站起身,从容地扑去膝头沾上的尘土,轻声道:“父亲,您错了,我的亲生父亲并非虎爹。”
顾弘范没有转身,只是冷冷哼了一声,顾含章一字一句道:“当年父亲离了江南不再回头,我娘在江边目送您离去,回了阁中不出半月便发现她有了身孕。”
弦断无人语
顾弘范浑身一震,仍旧直直望着面前那株苍翠的冬青不愿转过身来,但那肃然的面上神色已有了动摇。顾含章不再多言,也不管他是否能瞧见,她恭敬地朝着顾弘范僵立的背影躬身一礼,轻声道:“若非父亲寻回了含章,含章怕是早已冻死在那冰天雪地中,更不必说今日还能站在这里聆听父亲的教诲。”她的目光越过顾弘范,轻轻落在冬青茂密舒展的枝干上:“父亲对含章的恩德,含章此生不忘。”
冬初的日光虽是和煦,风却是极猛烈寒冷,顾弘范宽大的袍袖被吹起了,飒飒地响。他静默许久,缓缓道:“你不问我为何要将你带回京中收养?”身后静了静,顾含章淡淡笑道:“父亲心中明白足矣,含章只需要知道您心中一直还有我娘便够了。”
顾弘范一怔,眼前模模糊糊又如再见昔年那温婉窈窕、美目含嗔的柳梦蝶,他伸手轻轻抚着冬青树干,儒雅苍老的面容上隐隐有些悔意:“若是当年我知道梦蝶有孕,必定不会让你们母女二人流落在外受这些多苦。”
“时光若能倒回十一年前,父亲是否还能坚定地说出这番话?”顾含章毫不畏惧地直视顾弘范,“且不说您的岳丈虞尚书,怕是大娘也不会允许我娘踏进家门一步罢?”工部尚书虞景初最是好面子,大夫人更是泼辣厉害之人,当年她父亲若是将她母亲带回京中,这对父女岂能容忍?
她说话并无质问讥讽之意,顾弘范听在耳中却是分外刺耳,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恼羞成怒地拂袖道:“含章,爹在你心中就如此不堪?”
顾含章稍一迟疑,低头道:“不。”她是蓦然之间记起了十一年前的旧事,被接回御史府的那一日,上京犹在下雪,她的到来在这个安静的府中激起了轩然大波,昏灯暗影中立满了好奇出来看热闹的下人,或高或瘦,或惊奇或漠然,她麻木地跟着总管一步步走入朱漆雕花廊中,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年轻秀婉的四姨娘。那美丽温婉的面容与她娘柳梦蝶何其相似!她朦朦胧胧地猜测,她的父亲顾弘范心中该是从未放下过她娘。
园中静下来,只听得见寒风拂落枯叶的细微声响;顾弘范怒意渐消,阴晴不定的目光落在她沉静安然的面容上,许久才沙哑着嗓音道:“含章,随我回去。”他眉宇动了动,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慢慢立到她身前低声道:“无论你愿不愿意再承太子殿下的旧情,爹都不逼你,你跟爹回去就好。”
这是顾弘范头一回放下身段恳求她,顾含章微微惊讶地抬起头来,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含章决心已定,只能再次多谢父亲这许多年来的照拂。”她说罢,再要曲膝跪下,顾弘范伸手托住她,愠怒道:“你可要想清楚了!”顾含章斩钉截铁道:“含章想得很清楚,殿下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父亲今后就当从未有过我这个不孝女,也免得给父亲招来灾祸。”她顿了顿,忽地又极诚恳道:“若父亲心中还有一丝愧疚,那便请善待四娘,莫要再负了四娘一片痴心。”
顾弘范面色铁青地瞪眼望着她,低喝一声:“成王败寇,秦王落到此等田地,朝中已无人敢替他说话,太子殿下随时都能除去这颗大钉子……”
顾含章心头的弦如忽然间断裂,脑中嗡地一声巨响,顿时手脚冰凉如浸腊月冰雪之中。片刻之前萧桓对她说的话蓦地蹿过她心间:“含章,记住我同你说过的话。”话中的诀别之意她直到此时才听出来,她苍白了面色,又惊又痛地哆嗦着捉起裙裾反身便往来路跑。
“含章你往何处去?”顾弘范在她身后低喝,惊怒的声音随风传来,顾含章狠狠地一闭眼,泪水大颗大颗滚落面颊。长廊极短,往花厅去的路在她足下却是出奇地漫长,越靠近那两扇紫檀木雕花门,她越是慌张,心跳得又急又猛,几乎要跃出胸臆。
廊下的守卫木然地望着她狼狈地跑来,丝毫不见阻拦之意,顾含章几步冲到门前伸手一推,门缓缓地朝内打开,坐在茶几旁的卫齐靖扭头望向她,冷冷地笑道:“秦王妃果真聪慧,也不枉殿下强撑到此时。”
萧桓稳稳坐在椅中没作声,略显黯淡的虎目牢牢地望着顾含章,冷峻面容上神色复杂,既愠怒又痛苦,顾含章颤抖着一步步挪到他身旁,见他双掌箕张如爪紧紧扣住两边膝头,手背青筋暴起,似是在强忍痛苦,茶几上打翻了一只茶碗,水渍缓缓漫开,沿着茶几边缘一滴滴坠落地面。
“含章,听我的话,跟你父亲回去。”萧桓额头的青筋一条条贲起,咬牙低声道,“快走。”话音刚落,他的唇角便缓缓淌下浓稠的黑血,顾含章顿时明白了大半,颤抖着取出绢帕拭去他唇边的血,低声道:“殿下,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