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种问题。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他十五岁,我也只有十五六岁,他问我,我又问谁呢?但是在这种时候,我是必需讲几句话的。
我说:“那你也不必担心,你父亲是长子,既然你爷爷去世了,这个家,必然是他承担的,那么……那么……”我挤出一句笑话来,“你就由三世祖升为二世祖了。”
他没有笑,我也没有笑。
他说:“恐怕不行。爸爸并不想当家,他只想分家,拿了钱就走,那些叔叔婶婶们的意思也都一样……你一会儿就知道了。所以我害怕。”
我勉强笑着说:“你怕没饭吃吗?”
他答:“我爷爷那时候身体还好,能?人,常常说:『你们等着瞧吧,将来那没饭吃的日子,还是有的!』。”
梅生默默的低下头。
梅生是湿透了,我也一样,我觉得冷,打了一个颤,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说:“梅生,我们进客厅去吧,不要在这里空站着,淋雨也会淋坏身体。”
他还是不出声,一点也没有进屋子去的意思,于是我推了他一下。
“梅生,进去,我陪你。”我说。
他忽然抬头看了看他爷爷的书房,又低头想了—会儿,他看住我,“阿杰,有了!”他握着拳头,“你听我说,你会后悔。”
“干吗?”我又问了一句。
“你不是要看贝壳?”他问:“现在房里没有人,不去还等几时?现在爷爷死了,那些东西,准让我爸爸一块钱十个的秤了给人,你再也见不到了!”
“对!”我说,但是又犹豫起来,“现在去,不大好吧?”
“什么不好?”梅生向客厅呶呶嘴。
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尖叫:“乡下哪几块地?我们是死都不要的,谁回乡下去?哦,把烂货都给了我们,你倒想?”那声晋,真是直达户外。
我叹气。觉得梅生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是我小婶,”梅生说:“最厉害了。我们爬树上去吧。”
我与梅生爬上梧桐树,还听见那女人在叫:“不谈好,就不准叫医生来!叫什么?人都死了!”
梅生轻轻推开二楼那个圆窗,腿先伸进去,肩膀一缩,整个人钻进去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很轻易的滑进书房地下。那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一点也不觉得痛。
但是我一站起来,就吓坏了。
书房很大,中央放了张长沙发,沙发上分明停着一个死人,用毯子覆盖着睑与身体。
我混身热了起来,发着抖,“这……这……”
“别怕,是爷爷,”梅生倒很镇静,“何必怕呢?你不是说他是好人?可怕的是楼下那活人呢。”
我也静了下来,梅生说得对,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生前必然是个寂寞的老人,现在尸体还没有寒透,子女就在楼下争得天翻地覆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也不算太小,总而言之,我忽然觉得这老头子可怜,於是我向他鞠了一个躬。
梅生拉我,“别傻了,你看吧,这些贝壳,你爱取哪些就取哪些,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了。”
这个时侯,我才抬起头来,在微暗的光线下,我看到所有最最名贵的贝壳,我的心头狂跳起来,老天,我做梦都没想到,梅生爷爷搜集的种类,远远超过了我所想像。我站在那些柜子前面,一排一排的看过去,如痴如醉。我还记得在第四只柜子?,上格放着一只火红的龙宫贝,匠格有一只“大海荣光”。那时候也只是走马看花。
每一只贝壳,都有分类,每一类又标着名字,这位老先生真正花了很多心血在上面!但是他的儿子却要把它们都扔到後巷子去!
忽然之间我转过头来,看住了梅生,偷贝壳不算偷吧?孔子说:“偷书不算偷。”
贝壳也是只有比书本更高贵的。
梅生说:“那个黄金宝就在那边。”
“梅生,那只玫瑰蝴蝶呢?给我带走好不好?”
“好,当然好,你找吧,找到就拿走好了,不拿白不拿!”他很豪爽。
我一时也热血上了头,不顾一切,在那四只大玻璃柜子?到处寻,偏偏就是不见。
我急了,“侮生,在那??你是认得的!”
梅生指着一个空格子说:“明明在这?的,他就是把它放在这?,然後说:『都全了,都全了!』”
柜子?的确有一个空档,一张卡纸写着玫瑰蝴蝶的拉丁文学名。但是贝壳不在。我必需要找到它,我不能忍受它沦落在一个不懂欣赏的人手?。
梅生帮我翻转了整个书房,连抽屉都拉开来看过了,只是不见那贝壳。
我颓然坐下来,“算了,梅生,别再动了,再动就对你爷爷不敬了。”
梅生默默的陪我坐下来。
书房静得离奇。我们俩湿漉漉的坐着,也不理。
楼下的争吵声不断传上来。
梅生忽然哭了。“要是爷爷有你这个孙子,该多么好。”
“何必後悔呢?”我安慰他,“你还可以做好儿子。”
我打量着书房,除了贝壳外,还有不少的线装书,当然也有有关贝壳的外文书籍,都散在地上。一张地毯铺在近窗口处,方便了梅生的进出。家俱是酸枝与云石的,很简单,一张沙发倒还舒服,此刻沈老先生就躺在上面。
这个老人,就在这间房间?渡过了他大部份辰光。
我哑声问:“你有奶奶吗?梅生。”
“奶奶早廿年死了。”
“爷爷几岁了?”
“六十五。”
“不很老嘛。”我说。
梅生忽然又振作起来,“阿杰,那一只寻不到,你随便再拿吧,其他的也不错呀。”
“不必了,我只想见一见那一个。”我站起来,摇着头,“既然没缘,也就算了。”
这时候,楼下的人忽然沸沸腾腾的一起上楼来,他们嚷着:“让医生上去。”
“怎么办?”我问梅生。
“躲到屏风後头去,人多了再出来,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与他缩在屏风後。
书房门被打开了,几十个人涌进来,七嘴八舌,还在争个没完。
大概是医生吧,他吆喝道:“请大家静一静!”
书房?的人都静了下来。梅生拉拉我,我们偷偷的走出来,刚巧他们都围着沙发,
背着我们,我与梅生就装作刚从客厅上来的样子,大大方方在後面看。
医生掀起了毯子,我看到了老人的睑。
他与睡着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一睑的和平,相貌很端正,一点也不像梅生所形容的那么凶恶与不讲理。要是我有机会向他提出要求参观,我相信他是会答应的。
医生把了脉说:“是心脏病发作。已经叫了救护车了。”
人群都“啊——”了一声,不知道是庆幸呢,还是叹息。
医生刚要走,忽然说:“咦,怎么他抓着拳头?手?有什么?”
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围拢去,“什么?是什么?”都争着问。
我有一种厌恶,他们真像苍蝇一样,手?即使是一块大钻石,也不必这个样子嘛!
我看着医生慢慢的拨开老人的手,那僵白的手指中央,是那只玫瑰蝴蝶螺!
他?在手中。
至死他?在手中。
医生“咦”了一声,大伙就跟着叹息。
我看到了我要见的贝壳,的确是名不虚傅,虽然不可能闪亮夺目如珠宝,但是大自然的创作,上帝的意思,那种纤巧的线条,美丽的图案,真是无以上之。
就在那个时侯,那贝壳一滑,从死者手?滑到地下,敲碎了。
我轻轻惊呼一声。
只有那个高度,照说是不应该碎的,况且又是木皮地,但是它竟然跌碎了。
医生放下了他的手,梅生那些婶婶们,忽然都放声号哭起来。我也哭了。
哭得很伤心。梅生也哭。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心肠如铁,照理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哭,但是我为一个不相干的老人,好好的哭了一场。
我记得梅生抽抽嗒嗒的说:“人家爷爷死,抓住儿子的手,我爷爷,抓的是一只贝壳。”
我只见过那只贝壳一次,就是医生拉开沈老先生手的一刹那。以後再没见过。
我访过名家,只要提到那名称,他们都笑,全世界只有十来只的东西,只能放在博物馆?,私人如何寻觅得到?至於其他的种类,能找到的,倒都找来了。
有时侯偶然想起梅生,我倒希望能再见他,再与他聊聊天。出生在那种家庭,我并不怪他。
他爷爷死了没多久,家产都分了,那幢有梧桐的屋子,居然卖了出去,那些贝壳,不知所踪,梅生也转了校,开头还写几封信,以後就没有了音讯。
没多久,爸妈就带着我来了香港。
妈妈老说:“你那个皮袍子脱套换套的同学……”那就是指梅生了。
我是很感激他的,他让我看到了我要看的东西。
如果他现在看到了我的收藏品,恐怕不会取笑了吧?只是他这个人现在在那?,我真是不晓得了。
我不是要为一只贝壳写一个故事。只是这段事情,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使我无法忘记。
即使永远得不到那只玫瑰蝴蝶螺,作为一个人来说,我还是此那个老人幸福。因为我除了四柜子贝壳,还有爱我的妻子,一儿一女。
我的生活幸福,我的家庭融洽。
我十岁的女儿,常常会来我的书房,指着问:“爸,这只是什么?这只又叫什么?”
我的书房有温暖,这是无可比拟的。
温暖!
温暖不是一只叫玫瑰蝴蝶的贝壳可以代替的。
有时候我这样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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