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伤势并不算重,我仍然在病榻上整整躺了半个月,才勉强起身。国君“薨逝”后才十天,公子南望就登基为新君了。父亲是反对立南望的,但包括家主在内的六卿却都是那位公子的拥戴者。父亲来探望我的伤势的时候,经常长吁短叹,说:“公子南望无德,此后我彭国必有变乱……”
听说,新君登基的时候,元无宗门的第二达者深无终还亲自前来主持仪式,并且为国家祈福。这些,都是才十一岁的胞弟远告诉我的。那天,我正斜靠在榻上读着《雅范》——这种闲书,不在病中是不敢放心阅读的——远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兄长,”他跑到榻前,拉住我的手,“你还不能起身吗?跟我一起去看深无终达者表演道法吧,可神妙啦!”
我微笑着摇摇头——实在对道法和深无终的说教不感兴趣。远大概知道我向来对道德颇有所好,经常听叔祖沓讲一些别人听不大懂的话,因此故意引诱我说:“深无终达者讲了很多道理呢,连叔祖沓也不明白的大道理呀。兄长,你跟我去听嘛……”说着,就用力拉扯我的袖子。我抓住他的手,笑着问:“你怎么知道他讲的话,叔祖会不明白?”“因为他是达者啊!”远扑闪着大眼睛,天真地望着我。我放下竹简,轻抚他的头:“‘道德是真正的道,道法不过器用而已。’叔祖这样的话,深无终就说不出来。何况,深无终会说些什么,我猜也猜得到啊。”
远不相信:“那么深奥的道理,你怎么能猜得到?”“深无终大致是在说,”我笑着回答他,“下愚不同,上人小同,仙人大同,至人无同。因此,要追逐至人的脚步,求取无上道法,就必须领悟‘无’的本意。无中生有,无生万物,万物本无,这是真正宇宙间的大道。众所周知,上人界万五千年一崩坏,仙人界十二万五千年一崩坏,至人不坏。而上人界、仙人界的下次崩坏,都在近百年内。这是人世反常、变乱的根由。正因为如此,必须精修,皈依元无,共历时艰,共渡大劫……”
远瞪大了眼睛:“对啊,对啊。兄长,是谁讲给你听的?是父亲吗?”“不需要有人讲给我听啊,”我拍拍远的肩膀,“你要是喜欢他演示道法,自己去看吧,我就不去了。胸口还有点疼痛,我要好好养病。”
其实胸口早就不疼了,只是懒得下地,更懒得去听深无终讲那些他自己也无法贯彻始终的理念。远离开以后,我再次展开《雅范》,正好看到“极南有蟒,其名为修,头生赤角,腥不可闻”那一句。真是不可思议呀,理垣究竟是从哪里搜集来的这些资料呢?他真的到过萦山脚下,见过修蟒吗?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门突然又被推开了,我看到一位老人柱着拐杖,慢慢地走了进来。正是黄昏,屋里光线很暗,我一时看不清那老人的相貌,但猜也猜得到,那一定就是叔祖沓了。
我才一欠身,就被叔祖按住了。“孙儿只是一点小伤,怎敢劳动叔祖下顾……”话没说完,叔祖放下拐杖,坐到榻边,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怎样,胸口还痛吗?”我笑着摇摇头:“劳叔祖挂念,已经不痛了。”
“你下不了地吗?”叔祖继续问道,“怎么不去听深无终讲道?都邑内所有的士族都去了呢。”我摇摇头:“我知道他大致会讲些什么,皮毛外相,不值得去听啊。叔祖您也没有去听吧。”
叔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那么说来,你是不愿意去,而不是不能去喽。可以下榻的话,你跟我来吧。”说着,柱起拐杖,慢慢向门外走去。
我急忙穿好外衣、鞋袜,跳下床,跟在叔祖的身后。我不知道他要领我到哪里去,自从在石宫门外受伤醒来后,世事的任何发展都在我的预料之内,只有这一次,我却茫然没有头绪。
出了屋门——除了几名仆役,院中没什么人,大概都听深无终讲道去了——门外停着一乘马车,驷马极为神骏,车上却并没有人。我扶着叔祖攀上马车,然后自己跪在车厢前面,充作御手。叔祖用拐杖轻点我的后背:“出城去。深无终在城西,那咱们就出东门去。”
天色逐渐昏暗了下来,都邑街道上行人渐少。我驱策驷马,慢慢加快了奔驰的速度。“小心,小心,”叔祖在身后说道,“你驾车快而不稳,这种技术,怎么上阵呀。你这样子,不但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你父亲的。”
“孙儿知道……”想起父亲,突然感觉鼻子有点发酸——下愚终究是无法跳出七情六欲的呀。“那么,你打算警告你父亲吗?”叔祖凑近我,低声说道,“我听说腾卿秘密引诱犬人从朗山北来,骚扰衷境。”我听了这句话,肩膀不由自主地一震,原来是这样啊,所以我们才会在那种地方遭遇犬人,父亲才会战死在那里……
※※※
驰出了彭邑东门,东门外有一条小溪,溪边长满了高大的柳树。正是仲春,柳芽翠绿,清香扑鼻。我知道这就是目的地了,于是勒住驷马,扶着叔祖走下车来。叔祖终究年岁大了,坐了这么长时间的马车,多少有些气喘。我扶他来到一株柳树下,慢慢坐了下来。
“我想想,应该在……”叔祖左右望望,突然举起拐杖来一指,“对了,在那里。扬啊,你去那株树下看看。”我顺着他拐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那是一株高大的柳树,树下有一个小小的土包。
我走到柳树下,却并不知道叔祖要我看些什么。这株柳树除了粗一点、高一点以外,与其余柳树并没有什么不同。“再往左走两步……过了,再后退半步。”叔祖在后面指点着,而我按照他的指引,一脚踩到了那个小土包。于是,就有了下面一段对话——
“看看你的脚下,有些什么?”
“蚂蚁。”
“蚂蚁怎样?”
“被孙儿踩死许多。”
“你可与它们有仇有怨,要踩死它们?”
“不,无仇无怨,只是偶然。”
“它们是否当死?”
“不当死。”
“它们是否永不会死?”
“它们迟早会死。”
“因自然而死,和被你踩死,有何区别?”
“在我看来,毫无区别;在它们自身看来,却极有区别。”
“为什么你能踩死它们,它们却踩不死你?”
“也未知它们踩不死我。”
“嘿嘿嘿嘿,”叔祖笑了起来,“你知道这对于蚂蚁来说,叫做什么吗?这就叫做‘劫难’呀。那么人世的劫难,对于蚂蚁来说,又叫做什么呢?”“若是天灾,使其不得活,是谓‘大劫’,”我心中突然明白了许多,于是急忙回答道,“若是人祸,却可能根本与其无干……叔祖的意思是说,大劫乃是人祸?”
“谁晓得啊,天晓得啊,”叔祖微微笑着,一指不远处的小溪,“你再去溪边看看吧。”我来到小溪边,按照他的指示,向水中望去,自己的倒影头戴着月光,在清澈的溪水中微微摇曳。“这就是阴阳的交界呀,”叔祖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后,手柱着拐杖,微笑着说道,“阴阳的交界并非仅在死水,到处都是啊。外面是你,溪中也是你,不同的世界中,不同的你。看似相同,其实有异;看似不同,其实无异啊。”
我慢慢抬起头来,看看天边的明月,然后再低头看看水中的月亮。一阵清风吹来,水中皱起了数层涟漪,皎洁的月亮和自己的倒影,全都模糊起来。“怎样,”叔祖问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究竟大劫何时才会到来呢?”我吐出了心中最后一个谜团,“都说是在一千两百年后的今天,仙人也害怕,上人也着急,但究竟在何时才会到来呢?”叔祖“嘿嘿”地笑了起来,拍着我的肩膀,“你盼望大劫来到吗?仙人害怕,你害怕吗?上人着急,你着急吗?
“我对你说过,嚣宙秩宇。时间的流逝,并非象这条小溪一样,是朝向同一个方向的。由生到死,看似均匀流动,那只因为下愚惧怕死亡,所以才觉得时光不再,老之将至。在千两百年前看来,大劫确实要千两百年后发生,但却并非在今天发生。下愚时促,上人时缓,仙人不知时光流逝,至人更不知时为何物啊。”
“那样说来,我匆匆寻觅,虔心等待,都没有什么意义喽?”我心领神会,笑起来了,“原来,我在下愚的一生中,还是无法看到大劫的发生啊。”“有菌朝生暮死,”叔祖说道,“那么冷酷的寒冬,摧折万物,对它来说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寒冬就是大劫,它说:‘我想看大劫的到来。’不是很可笑吗?它真的看得见吗?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究竟哪一天才是开始?”
“下愚啊,怎么可能看得到大劫呢?”叔祖微笑着,在背后推了我一把。于是我终于如愿以偿,向那清澈的溪水中直跳了下去。很快,我就被神秘的灰蓝色包围住了,溪流的下面,是浩瀚无垠的宇宙,是亿万年亿万的星辰……
※※※
作者按:
把“魔”具象化,实在是很俗但也很无奈的办法。我终究不是哲学家,各位读者看的是奇幻小说,也不是哲学著作。某些东西完全是概念的话,确实很神秘,但却很不好写,更无法给读者留下印象啊。因此,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第一部终)
第一章 玉笄
序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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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是一个尝试,尝试将中国传统文化与源起西方的奇幻文学结合起来,创造华夏本土的奇幻小说。这一尝试无疑是艰难的,并且必须遗憾地指出,笔者最初创作的时候,对这种艰难的认识是很不充分的。
如果只是社会背景和人物设定中国化或者东方化,也许要简单得多吧,但那样的尝试就毫无意义了,也根本无从追求突破。要创造中国的本土奇幻,就必须深入研究和反映中国的传统文化,这是埋藏在社会背景和个人行为后面,同时也指导着社会发展和个人行动的世界架构的本源。中国的传统文化思想是深邃的,尤其在它吸收了来自北方草原行国的游牧文明和来自西南印度次大陆的佛教文明以后,其博大精深之处,其独有的地方特色,都与西方文化主要是中世纪文化存在着极大的差异。而体现这种差异所在,正是《尘劫录》尝试的目的所在。
这种差异,可以从三个要点来比较笼统地表述:一,从祖先崇拜延伸出的泛神论或者自然神论;二,由第一点延伸出的天人合一的宇宙整体观;三,由第二点延伸出的群体至上论。《尘劫录》第一部中对于大劫的设想,对于道德的描述,就来源于以上三个要点。
然而这样就使小说所要表达的文化思想日益哲学化和虚像化。小说家终究不是哲学家,创建一套完整的哲学理论,哪怕是统合中国传统的哲学思想,都是相当困难的事情。而用文学的笔调去表述虚像,更非轻而易举的事情。第一部中“魔”这个概念的产生,以及魔的具像化,都是万般无奈下折衷调和的产物。
《尘劫录》的第一部完成了,主人公峰扬对于世俗社会已经毫无留恋,而作者对于世俗社会虽有留恋,却也难以继续展开情节,想必读者们在沉浸于“道德”的思考的同时,也很难对形而下为器的“道法”再产生浓厚的兴趣。小说到此,可以告一段落,甚至可以就此终结了。
然而尝试还没有完成,情节还没有完善,就此终结实在可惜,续貂一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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