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光好,毋须拥有。”
这倒是真的,品味高的人不一定有拥物狂。
常春心头一喜,“好,陪你去参观。”
朱女朝她一看,莞尔,可见当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一个星期六下午,由朱智良驾车,驶上半山。
常春说:“你们都喜欢住山里山,弯里弯,不知多麻烦,从前呢,还说图个清静,现在游人如鲫,吵得要命,而且购物上班仍然不方便。”
“身份象征是什么你可知道?”
常春“嗤”一声冷笑出来,“你来考我?一个人身份高下看他做过多少事,立过多少功,同住啥房子穿啥衣服并无相干,朱小姐阁下语气眼角均恶俗不堪,我替你难过。”
朱智良为她那慷慨激昂的语气笑出来。
常春扬扬手,“你不明白就算了。”
“我这个红尘痴儿脑筋的确低俗,请你原谅包涵忍耐。”
常春哼了一声。
朱智良的车子越去越远,越驶越高,终于驶过雾线,去到深山,只觉阴凉潮湿,满山披挂满紫藤,不知名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已。
确实是好风光。
但常春那颗疲乏的心并不欣赏,她说:“太远了。”
“因此价钱不贵。”
“上去看看。”
“三层楼,十年新,是二楼甲座。”
朱智良身边带着锁匙,取出开门入内。
地方不大,只有两间房间,但是客厅十分宽敞。
常春当然还是第一次来。
张在置这间公寓的时候她早同他分手。
露台对着山,可以嗅到紫藤芬芳。
常春还是批评:“湿气太重。”
屋内不少摆设,都购自常春那家小店。
连朱智良都问:“他时常到你店来?”
“不,他可能叫人来买。”
“他很照顾你。”
常春笑笑,“相信我,我不止他一个顾客。”
“当然,本市也不止一间礼品店。”
朱智良永远维护着张家骏。
卧室简单素净,一张单人床,纯白被褥,案头两只相架,分别是他与琪琪及瑜瑜的合照。
“你仍然不原谅他?”朱女问。
“我不记得我说过我那么小气。”
“你不肯承认。”
“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来看厨房。”
“不必了,这公寓很适合你住,怕只怕没有男士会千里迢迢送你回家。”
“不要紧,我会送他们。”
常春微微笑,想得这样透,倒是好事。
常春问:“你会保留一切家具?”
废话,她就是为着将公寓维持原状才买下它。
“这间是书房。”
常春跟朱女进去。
水晶盆里养着密簇簇的白兰花,此刻水已干涸,花已干瘪成为铁锈的细爪子。
常春轻轻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朱女又忍不住嘲笑:“你的外币定期存款长春不就行了。”
现代人仍有哀与乐,但同古时大有出入。
常春说:“窗一关,开了空气调节,帝力与你何有哉。”
“不过,至好隔三两日同我联络一下,免我出了事无人知。”
独身人士平日夸啦啦,嘴巴响,个个最怕晕死床上没人知。
“这种地方绝不适合孩子们住。”
可是书桌上有一只琪琪玩得残旧的玩具熊,原装眼睛已经掉落,由常春钉上钮扣代替,不知恁地落在张家骏手中,也许有一次,女儿跟他出去玩,遗忘在他的车里。
朱女说:“我不会有孩子。”
语气中的遗憾微乎其微。
“那么买下它吧。”
张家骏根本没打算与儿女同住,这种地方附近哪有学校。
琪琪上学时常春与他也有过一番纷争,他坚持让琪琪念国际学校,一半英文,一半法语,弃中文不用。
常春不去理他。
她把琪琪送入英文小学,兼修中国语文及历史。
张家骏跌脚:“将来他们用不到中文,时间花得太奢侈。”
常春冷冷问:“你用得到七十条领带吗?”
但有时遇到中文教师故意磨难小学生,也觉得不忿,人与人之类分清楚倒也罢了,可是往往一勾一撇一捺都得照铅字规矩,不然就错,扣分,对小孩打击甚大。
“神不守舍想些什么?”
“往事。”
“那边是卫生间——”
“下山去喝杯冰茶吧,渴死了。”
下得山来,才知道张家骏的确懂得享受,原来他那里真堪称世外桃源,与山外的烦嚣繁忙嘈吵不挂钧。
朱女告诉常春:“宋小钰府上同他很近。”
“房子卖了,宋小姐打算把现金拿来何用?”
“指明捐到保良局助养孤女。”
常春一怔,呛住,“好,好,好。”夫复何言。
同孤女们争遗产成功,把款子再捐到孤儿院,大公无私,妙不可言。
朱女劝:“你早说算了。”
“是我说过。”常春苦笑。
“好人有好报,你的生意会蒸蒸日上。”
“是,一本万利,客似云来,富贵荣华。”
一口气喝下两杯冰茶才把不平之意压下去。
“将来琪琪与瑜瑜都可以常到我家来玩。”
常春说:“朱女,你是唯一爱张家骏的女子。”
朱女遗憾地说:“因为他没有娶我。”
“你真幸运。”
据朱智良说,房子拍卖那日,没有人争投,她很顺利投得。
她并没有计划立时三刻搬进去,偿一个夙愿才是她买下房子的原因。
常春在一个黄昏听见琪琪怀念父亲:“同妈妈逛玩具店,每次只限买一个,爸爸不一样,爸爸任我挑选。”
安康为她解释:“他一年才见你十次八次,当然大方,妈妈可是天奇書網天对着你,服侍你穿衣洗澡上学功课三餐。”
琪琪想一想,“妈妈,谢谢你。”
常春故作大方,“都是应该的,那是我的责任,上帝派小朋友到我家来住,带来欢笑,我就得照顾小朋友及服侍小朋友。”
琪琪呵呵笑,“我就是那个小朋友。”
“过来,小朋友。”
常春把琪琪拥在怀中。
这个小朋友因她来到世上历劫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她当然充满歉意地爱她。
常春吻女儿吻得啜啜响。
安康说:“我去看过白白,她很不快乐。”
常春问:“你这个哥哥有没有劝解她?”
“有。”
“结果呢?”
“白白说她喜欢我,但讨厌我父亲。”
“当然,你同她没有利害冲突。”
安康说:“我了解白白的焦虑,妈妈要是你又决定结婚,我便与她同一处境。”
这个“又”字好不难听刺耳。
安康说:“白白同我诉苦,说从前坐的座位此刻已经让了给爸爸。”
常春不好出声。
“还有,白白半夜常做噩梦惊醒,本来她妈妈会抱她到大床睡至天亮,现在只过来拍拍,白白的恶梦就是不能再睡妈妈的大床。”
常春恻然。
“现在她妈妈,她,以及我父亲都不开心。”
常春说:“慢慢会习惯的。”
“真叫人难过。”
“是,我们爱莫能助。”常春想结束话题。
但安康心中太多困惑,“为什么要结婚?”
常春一向把孩子们当大人,“人总会觉得寂寞,总想找个伴侣。”
“子女陪着你们还不够吗?”
“孩子们会长大,会飞离旧巢,伴侣同子女不一样。”
“可是我们还没成年,你们已经离婚。”
常春连忙说:“开头的时候,我们——”讲到一半,无以为继,再也不能自圆其说,只得停住。
而安康还在等待她的解释。
常春挥挥手,“妈妈累了,今天就说到此地为止。”她打发安康。
安康十分聪明,谅解地笑笑,“当我长大了,自然会明白,可是那样?”
常春松口气,“是,就是那样。”
安康说:“到今天,居然还有不离婚的爸妈,赵晓明的父母就天天一起来接晓明放学,”安康停一停,“他们可能不正常。”向母亲挤挤眼。
常春点点头,“一定是神经病。”
说完了,无限凄凉。
问她,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不离婚,相敬如宾她试过,相敬如冰她也试过,就是不成功。
安康这时拍拍她肩膀,“没问题,我去做功课,我们慢慢再讨论这个问题。”
他走开之后,常春用手撑着头,半晌不能动弹。
这算是她的理想生活吗?
她想都不敢想,成年以后,常春永远有种置身战壕的感觉,只要能够存活,已是丰功伟绩。
她对自己没有期望,亦无大计划。
她最大的敌人是开门七件事,还有通货膨胀。
第二天看报纸,眼角瞄到保良局启事,助养一名孤儿,一个月才几百块,随便一顿午餐的花费而已。
也许宋小钰是正确的:给最需要的人,而不是至亲。
琪琪与瑜瑜还有能够养活她们的母亲。
电话响了,是冯季渝。
常春诧异,“这么早,身体好吗,孩子可听话?”
冯季渝说:“有事请教,是以黎明即起。”
常春只怕又是什么重要大事,谁知冯季渝说:“瑜瑜问我,电视新闻片头中会转的那只球是什么。”
“买只地球仪给她好了,我家有,改日送来。”
“谢谢,我已经买到。”
“告诉她,我们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属于太阳系九大行星之一。”
“对,可是她问我,地球为什么会转。”
常春沉默。
“我同她说,地球亘古自转,还有,它也绕着太阳公转。”
常春苦笑,这确是最难接受的一项事实。
“瑜瑜可相信这件事?”
“她有点犹疑,不过知道妈妈不会骗她。”
常春说:“让老师告诉她吧。”
“史必灵,原来我们住在一只滴溜溜会转悬挂在半空中的一只球上。”
常春一贯幽默,“不然你以为怎么样,地球是四方的?”
“原来我们没有什么保障,”冯季渝笑道:“这个球随时会摔落在宇宙的某一角落。”
“于是你有了顿悟。”
“是,由此证明我们不同宋小钰争风喝醋完全正确。”
常春只是笑。
“对了,我在书本中发现,”冯季渝顶愉快起劲,“地球的轴是斜的。”
“是,成六十四度,并非直角。”
“你还记得?”
“中学会考地理科我拿的是优。”
冯季渝由衷地说:“史必灵,我希望有一日能学你看得那么开。”
“我?你没见我争得咬牙切齿、额露青筋的丑态呢。”
“谢谢你的时间,现在我要出门去见医生。”
是次谈话十分愉快。
渐渐人总会朝返璞归真这条路上走。
才到店门,看见林海青已经在收拾摆设。
自从认识他之后,常春明白什么叫做多一条臂膀倚靠。
她记得她同常夏说:“我希望我有三只手。”
谁知常夏答:“我希望有四只。”更贪。
此刻,放在她面前的,正是有力的两条手臂。
当然,常春不能免费借用,她须付出代价。
她愿意。
常春不再固执,因为正如冯季渝所说,人类不过住在一只悬在半空不住转动的球上。
她决定接受林海青做合伙人。
而海青,他永远不会知道,一只孩子的地球仪,帮了他多大的忙。
海青看见了她,“早,今日你脸色祥和,心情愉快,我们生意一定不错。”
“坐下来,海青,我们谈谈你做小股东的细节。”
海青并没有雀跃,他气定神闲,像是一切均在意料之中。
一切以双方都有利可图为原则,合约条款交朱智良律师过目。
简单的会议完毕后,海青才露出大大一个笑容,诚恳地握着常春的手摇一摇,“我不会令你失望。”这,也是处世演技的一部分。
已经没有新意,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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