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
现在,他比万亨更有责任感。
那天晚上,万新把新计划告诉兄弟:他打算在市中心置一层公寓房子,把周家豪接出来读书,免他到少年时还一口利物浦音。
万亨诧异,「周经理,你不说我还不知,我们竟这样赚钱了。」
万新摸摸头,「是,的确已经熬出头来了。」
这倒是一个安慰,在人生所有不如意事中,能够知道生活不成问题,不无小补。
「万亨,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置辆好一点的车子,我记得你小时喜欢快车。」
万亨苦笑,「你见过一只手的人开跑车没有?」
「周万亨可以做第一人呀。」
「我已无兴趣。」
万新无限感慨,「所以说,行乐要趁早。」
万亨却道:「上天对你我仍不算坏,我俩自由自在,踢饱了球,走遍地方。」
万新咕咕笑,「又认识多少金发女郎。」
连万亨都骄傲地附和:「也颇有十个八个。」
「不止不止。」
第二天闹钟唤醒周万亨时他茫然睁眼,是什麽重要的事?
半晌,才想起要去接飞机。
洗脸时忽然对镜子说:「慧群,慧群,我将终身思念你。」
毛巾抹去的不知是泪还是水。
他驾车到飞机场去接老朋友的妹妹。
万亨记得那小女孩,皮色黄黄,头发也黄黄,梳一条长辫子,老是穿哥哥穿剩的衣服,十分邋遢,穷孩子,尤其是小女孩,童年经验最惨,况且,她还要照顾老人,仅仅只有上学时间。
那一班飞机不足百人,乘客一下子散光,但见各亲友欢天喜地接了各人走。
万亨大吃一惊,这孩子莫非走失了不成。
急出一背脊汗。
他四处张望,又问工作人员:「英航一三五班飞机还有无人滞留海关?」
人家回答:「廿分钟前已完全出清。」
万亨发呆。
这时,有一身型苗条的年经女子不置信地走近试探问:「万亨哥?」
周万亨一抬头,真正征住。
圆脸,大眼,阳光似笑容,白衬衫,卡其裤,十分俊朗,宛如慧群再生。
他征征看住她,她也暗暗打量他。
这是谁?
只听得那女郎说:「我是明珠呀,对不起,叫你久候,来自荷京,又是华裔,行李非抄不可,所以最後出关。」
明珠,这是明珠?
万亨感慨万千,她在那一边来回踱步起码有十分钟以上,只是他做梦也没想过三年不见,明珠会出落到一朵花似,他的专注目光还在找黄瘦的小女孩。
而他,却落魄得不似人形,所以彼此相见而不相识。
他微笑,「明珠居然还认得又老又丑的万亨哥。」
明珠也笑,「万亨哥一向是我偶像。」真会说话。
「你多大了?」仍然疑惑。
「十八,来升大学。」
大学生焦地多,渐渐也不觉得矜贵。
万亨见到故人,无限温馨,歪一歪头,「来,跟老哥走。」
明珠身量比慧群与秀枝甚至风芝还要高,穿平跟鞋都与万亨并排,万亨笑问:「是什麽把你吃得如此高大?」
「我也觉奇怪,一到荷京,竟长高十多公分。」
「会说荷语吗?」
「讲得欠佳。」
「志伟可好?」
「种菜第一家,洋人饭店都问他要货。」
万亨由衷地为老友高兴。
「万亨哥,别来无恙?」
万亨一脸风霜,断臂藏在外套袖子,闻言征半晌,微微别转面孔,「也难怪你不认得我。」
他替她拎着行李向前走。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语气温柔。
「是谁那麽多嘴?」
明珠笑而不答。
「是刘志伟这家伙吗?」
明珠说:「他说他最怀念与你潜水摸鲍鱼及踢泥球的岁月。」
万亨原谅了他讲他,「真是,」他也悯怅,「那样的好日子也会过去。」
「他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尚未听他提起。」万亨惊喜。
「对方家长是老华侨,颇有势力,很喜欢他。」
「志伟可熬出头了。」
「所以做老跟我说:勤有功,戏无益。」明珠陕陕眼。
「住哪?」
「青年会,然後找学校附近公寓。」
都打算好了,根本毋需人照顾。
「资金充裕吗?」
「祖屋卖给发展商,我们兄妹环境还过得去。」
万亨真正代他们庆幸,「太好了。」
明珠现在像大人一样,有纹有路,万亨啧啧称奇。
他伸出手去,大力搓她的头。
把人家秀发揉得一团糟,明珠倒是笑了。
万亨喃喃道:「村口有一家官校,大家争着逃学┅┅」
足足有一个世纪那样远。
万亨送她到青年会,帮她安顿,带她吃饭,看戏,买最好的票,吃最好的菜,到上等住宅区租公寓房子,又替她置大衣雨靴,无微不至。
他一胸膛无处寄托的感情忽然汩汩倾注在刘明珠身上。
明珠全盘接受他的好意。
二人走遍伦敦大街小巷,那种周万亨一辈子也未曾去过的博物馆、塔挢、公园,处处有他俩足迹,他还特地买了照相机替她拍照留念。
「拍照这回事,做的时候极老土,储藏又麻烦,可是将来翻阅,你会感激我。」
明珠飞快地说:「我现在就很感激你。」
万亨无言,隔一会儿吆喝道:「你懂得什麽你。」又装出从前万亨哥的姿态。
开了学他才知道她读的是电脑,在当时真正是新顶尖科目,他可弄不懂学的究竟是什麽。
他只做他会的。
他替她冰箱塞满好吃食物,替她买了电垫毯及羽绒被,把一张床布置得像天堂,然後,把一辆小小日本车借她用。
刘志伟写信来谢了又谢。
万亨觉得自己有用,十分高兴。
万新咕噜说:「那只不过是个孩子。」
「同妹妹一样。」
「是吗,」万新问:「你我有那麽可爱的妹妹吗?」讪笑一番。
那是一个平和的下午,兄弟二人正在酒馆忙碌,夥计接了一通电话,万新一听,立刻来找万亨,万亨一见他灰败的脸色,就知道是父母的事。
「爸中风倒地,已送院。」
「还等什麽,马上返家。」
「叫明珠一起去。」
「关她何事?」
「至少可以陪着妈妈。」
是,明珠一向有照顾老人经验。
回到家,那景象是可怕的。
周母白发苍苍,神情茫然,只是搓着手,坐立不安,却又不懂悲伤哭泣。
可是她却一眼把明珠认出来,「小明珠,你说,周伯可是要死了?」
明珠十分坚强,双臂紧紧褛住长辈。
兄弟俩带着母亲与孩子赶到医院,意外地看到父亲苏醒过来。
他十分高兴,「呵,你们来了,坐近一点。」
先是细细打量万新,「唉,三十年一晃眼过去,岁月如流。」
万新低头答:「是。」
周父十分清醒,所有细节都记得,「最近还有无见马嘉烈?」
「已经没有来往。」
「也不要太难为她,到底是家豪的母亲。」
「我明白。」
周父又问万亨:「找到秀枝没有?」
「我俩早已分手。」
「她现在何处?」
「动身到加拿大温哥华去发展,那天气好。」
「一个男人,也不要大亏待了前头人。」
「是,父亲。」
周父叹口气,「慧群呢?」
「慧群已不在人世。」
「我最喜欢慧群。」
万亨心酸。
「我已没有心事,你看你们过得多好。」
兄弟俩不禁有点安慰。
这时,家豪静静走近。
小小的他握住祖父的手,清晰地用粤语叫:「爷爷,爷爷。」
周父笑了。
过一会他忽然说:「刘皇叔跃马过檀溪。」
万亨一征,他从来都不明白父亲的字谜,也不晓得答案究竟是什麽。
他还想趋向前去仔细聆听,募然发觉,父亲眼珠已经凝住不动。
他伏在父亲胸膛上,悲恸不已。
幼时他也这样做过,父亲要教他游泳,他怕,不敢落水,双臂围绕父亲,死命抓住不放。
当中那廿年似没有过过,周万亨又像回到极小之时,哭泣不已。
周母反而比较镇定,握住老伴的手,并无言语。
那天晚上,他们开家庭会议。
周万所说:「妈,你同家豪与我到伦敦去住,由我照顾你们。」
周母孺孺说:「将来你妻子会嫌我们。」
万新斩钉截铁说:「我不会再结婚。」
周母轻轻说:「像明珠就好,自幼一起长大,彼此知道底细,不必解释,不用适应,毋需迁就。」
万亨心一动。
母亲随即哭泣:「人说,夫前死,一枝花,我应此丈夫早去才算福气。」
家豪悄悄走到祖母面前,把一个小胖头经轻搁在她膝盖上,无限依依。
「你可是不舍得祖母?」
家豪忙不迭点头,搂着祖母。
周太太泪如雨下,「好,好,那我活着还有点意思,我愿意苟延残喘。」
万亨到海旁散步。
明珠跟在他身後。
她看看灰黑色海水卷起无穷白头浪,硕大海鹤哑哑低旋,讶异地说:「多像我们童年时在塔门见到的海。」
万亨颔首。
他记得父亲初抵涉时也那麽说:「啊,正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使认他乡是故乡。」
「这真是一个萧枫的国度。」
「你不喜欢?」
「如果有选择的话,听说旧金山天气比较好。」
万亨靠在栏旁,「听说在那,移民与白人,堂与堂之间,只有更复杂。」
「也不妨碍许多人安居乐业。」
「华人最勇敢。」
明珠此际又旧事重提,「我知道你的故事。」
万亨看看她,「是好?是坏?」
「我觉得荡气回肠。」
「是吗,」万亨吃一惊,「我自己认为纠缠不清,少提为妙。」
「在我们乡下女孩心目中,你一直是英雄。」
「开玩笑。」
「你从不欺侮妇孺。」
万亨不语。
「你家迁居之後,我一直怀念你,每次听到你回乡,都有说不出的高兴,除出可以见到你,还有好的吃好的穿。」
万亨微笑。
明珠大着胆子,把手穿进万亨臂弯,可是那是他左臂,空荡荡,只得一只袖子,她满不在乎,照样挽着,走回家去。
她知道他是谁,这令万亨舒服,在青梅竹马小朋友面前,他不必把他最好一面拿出来。
他已经没有最好一面了。
过两日他们整家南迁。
手头充裕容易办事,什麽都不用带,一切现买,一老一小都相当满意。
万亨更加沉默孤寡。
万新这样形容兄弟:「似一座坟墓,再出力发掘,也看不到生机,朱女幸亏聪明走得快,现在看明珠有何能耐。」
春天来了。
周家在利物浦的老房子顺利出售。
一日,警方传周万亨去认人。
他到了警局,十分讶异,同相熟的史密斯警员说:「我当时并没有看到凶手。」
警员十分冷静,「在案件中你失去妻、儿、以及一条手臂,当然你知道凶手是谁。」
周万亨明白了。
「你必需指证他。」
疑凶隔着单面玻璃坐在一张椅子上。
他分明经过殴打,面孔肿得做猪头,血瘀处处,双目都睁不开来。
警员说:「我们庆幸凶{奇书}手终於落网,请在此签字。」
周万亨凝视那人良久。
「请在此签字。」有人催促。
万亨抬起头,「当日,我并无见到此人。」
「中士,你也许不明白,我们心中毫无疑问。」
「我知道,但我当日的确末见此人。」
「你不想报仇?」语气已经非常不耐烦。
万亨答:「当然我想讨还公道。」
「那麽签名指证。」
「我不能那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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