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冥九冥,九冥全海之阵。闯阵者,犹如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
一直晓得九冥阵凶险,得知它凶险的原因后,苏简却觉得乏味。
平白无故置人于死地算什么?这样的阵法,这么偏执,一如他一意孤行的前半生。这样的阵法,不如毁个干净。
这夜风露清寒,月如残珏悬在天边。
九月二十九,深秋的最后一轮明月有些清冷。细细弯弯得少了大半个圆,仿似人间多少盼不到的团聚。
江展羿一人坐在河埠。
江南水拍岸,带着冬日的寒气。他先头还沉沉杂杂地想些什么,到了这会儿,已是什么都懒得想,只盯着粼粼水光发呆了。
身旁有人坐下,熟悉的清香与温暖,他不用转头就知道是谁。
唐绯轻唤了声“猴子”,问道,“还在为苏简担心?”
江展羿的眉心微微一蹙,“嗯”了一声。
唐绯随他一齐望着微澜的江南水,过了一会儿,道:“我也是。”
白天的时候,姚玄讲解完九冥阵,苏简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
他问:“闯阵需几日?”
姚玄道:“快则两三日,慢,不要超过七日,毕竟在阵中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苏简沉吟道:“如此,只需月余,便需回到江南了。”看到众人诧然,他又是一笑,解释说,“我只是担心情儿,想早些回来照顾她。”
苏简当时的神情,唐绯一辈子都忘不了。
浅浅的,安静的笑容,里面藏着对团圆的憧憬,对安宁的向往,还有对新生命的期待。
这样沉静的,淡淡喜悦着的苏简,看得让人心都揪起来。
唐绯抱膝而坐。她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兀自道:“我连夜备了些药材,什么山参,灵芝草也拿了,就怕……”喉间一哽咽,忽然说不下去。唐绯抬手抹了把眼角,又道:“应该,应该是我想多了,我们其实用不上这些……”
江展羿看她这副样子,没有说话,只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两人并肩而坐,一起看着月下流水。江南水拍岸,水声如一曲低徊婉转的歌,唱着旧日时光,唱得如泣如诉。
不知过了多久,江展羿唤了声:“狐狸仙。”他道,“我们,想点别的。”
“嗯。”唐绯重重地点头,想了想说,“猴子,前几天掌门来找过我了。”
唐绯言及的掌门,是指唐家堡堡主唐绝。
江展羿点了下头,问:“说什么?”
“掌门对我还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他说,如果我想娘亲了,可以回唐家堡看看。”
江展羿问:“想去吗?”
唐绯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摇头道:“想去,可是我想拖家带口一起去。”说着她就愁苦道,“猴子,情儿妹妹都有小宝宝了,我们什么时候才有小猴子呢?”
江展羿笑起来:“一回来就要。”
岭南位于五岭之南,沿长江水顺流而下,再上岸沿武夷山折入山地中,便是九冥阵所在。
沿途奔波不必赘述,二十余日后,江展羿一行三人终于来到武夷山下。
已是十月下旬的冬日,倘若在江南,早有雨雪纷飞。然而远南之地气候偏暖,武夷山中枝繁叶茂,更像是仲秋时节。
三人依照阵图,寻到九冥阵的入口。
其实阵外阵内并无确切的分界线,然则往阵中跨一步,便能觉察出周遭气流呈漩涡状,往阵心涌去。
江展羿看了唐绯和苏简一眼,道:“走死门。”
两人点了点头,正要走,苏简忽道:“等等。”
第61章
苏简问:“你们可记得姚先生的话?”
“无论遇到什么,万不可疏忽,万不可怜悯,万不可,舍己为人。”
“舍己为人”四个字,苏简说得极慢。
唐绯觉出言下之意,心中一伤,不由道:“苏简,九冥阵凶险,我们当中无论少了谁,都可能闯不过去,所以必要的时候——”
“你误会我了。”苏简打断她,“你可知,舍己为人的致命伤在哪?”
唐绯摇头。
“在你决定舍己的那一刻,你已放弃了生的信念。我想姚先生的意思,是说在最危急的关头,一定不要放弃,要活下去。”
苏简说完,朝江展羿点了点头,率先步入九冥阵中。
阵中树荫遮天蔽日,气流潮动。苏简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
“朱雀七星阵。”他朝四周一看,得出结论。
唐绯一愣:“那是什么?”
江展羿道:“听安和说,朱雀七星阵,是按朱雀七个星宿的变化布成的阵法。”
“不错。”苏简点头,“此阵不大,只用走七七四十九步,但每一步的位置,都不能出错,倘若走错了。便会引发杀机。”他沉默了一下,说,“我先走,阿绯踩着我的脚印随后。”
自三年前看过九冥阵的残页,苏简便对五行遁甲之术广有涉猎。此番他来岭南,可说是有备而来。
像朱雀七星阵这等寻常的阵法,自是难不倒他。
然而,四十八步平安地走过,苏简却在最后一步停住了。
“怎么了?”跟在最后的江展羿问道。
苏简微微侧开身子,“你看。”
江展羿抬目望去,忽然抽了口气:“多了一步?”
不同于前面四十余步隐于土地之下,面前这两步,却是大张旗鼓地分布在视线左右两侧。
唐绯看着两个石台,问道:“是选一个,还是同时走?”
苏简皱起眉来,“怕是没这么简单。”
面前的石台,下方以木柱支撑。木柱陷于土中。也就是说,石台会根据台子上的重力下沉。
“破阵的机关,大概就在这两个石台之下。若要破阵,必须两边的机关一齐触发。”苏简回头,望向身后二人,“也就是说,两边石台,必须在同一时间承受同样的重力。且重力的大小,必须要刚好触发机关。多一分,木柱折断;少一分,破阵失败。”
江展羿摇头:“这不可能。”
苏简道:“对,我们根本做不到。”
“那怎么办?”唐绯问道。
苏简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石台,忽而一笑:“既然破不了阵,我们只好——毁阵!”
话音落,唐绯和江展羿即刻会意。
九冥阵中风声飒飒,短暂的沉默后,三人忽然顿地而起。江展羿在半空中拔出青龙刀,与苏简的风华剑气一起,摧毁了左右两个石台。
朱雀七星阵已破。
四周是呛人的烟雾。白茫茫的烟雾尽头,忽有几个黑影若隐若现。
唐绯大叫一声“小心!”,从袖囊里抽出软剑,直指黑影。苏简和江展羿亦不迟疑,劈雾斩烟,向前方掠去。
等烟雾散得差不多了,才看清这些黑影原来是身着黑衣的杀手。他们身形鬼魅,疏忽变换,饶是对上武功盖世的苏江二人,一时之间也不分伯仲。
可九冥阵毕竟是凶险之阵,在他们三人的瞬息腾挪之间,阵型早已物换星移。
故而,当唐绯惊叫出声,却是为时已晚了。
林间的苍木仿佛活了一般,枝桠如野兽张开的利爪,铺天盖日地朝他们压来。
江展羿醒过来的时候,已身在一片黑暗之中了。
他摸黑坐起,四周有空洞的滴水声,背后是石壁,潮湿而坚硬。
江展羿沉默半刻,试探着喊了声:“狐狸仙?苏简?”
角落里传来唐绯怯怯的声音:“我在。”
苏简道:“我也在。”
江展羿自黑暗中点了下头,又说:“苏简,我们往狐狸仙的方向走。走到以后,我在前,你断后,沿着石壁,朝水声的方向去。”
三人成列,沿石壁而行。
姚玄说,九冥阵的前八关,要分穿过生死杜惊休景开伤八门,可到了现在,他们也不知身在哪个门中了。
唐绯在一片黑暗之中,忽然有点沮丧。
她觉得自己跟过来,却没派上什么用场。早知会有今天,当初在唐门时,便该好好跟着掌门学习以草木布阵的原理。
这么思想着,忽听身后传来“哐当哐当”的声音,仿佛是在用刀剑拍打着石壁。
唐绯等了一阵,这“哐当”之声却并不消失,她正要开口,江展羿忽道:“狐狸仙,把剑收起来。”
唐绯诧异道:“我早收起来了。不是、不是苏简吗?”
苏简的声音沉静如水:“不是我。”
就在这个时候,那“哐当”声也忽然消失了。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其实与方才的经历相比,刀光血影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是不知源头的声音;是声音消失后,突如其来的寂静。
三人顿在原地,不再往前,也并不退后。不知过了多久,石洞深处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惨叫声。
叫声凄厉,竟如冤魂索命。
听到这个声音,饶是有江展羿和苏简在,唐绯也打了个寒噤,浑身发颤。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抓住江展羿的袖口。江展羿反手回握住她,温言道:“别怕。”
这时候,苏简忽道:“你们听。”
只闻那女子凄厉的惨叫低徊起来,渐渐变成痛哭之声。而在这痛哭声中,更伴有婴孩的啼哭。
哭声一阵压着一阵,如泣如诉,令人闻之悲切,闻之落泪。
苏简听到婴孩的啼哭声,不禁想起自己还未出生的骨肉。他心念一动,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
江展羿听见苏简动了,皱眉道:“苏简,你去哪?”
苏简一顿,复又往前:“我去看看。”
“你——”
苏简回过头:“江展羿,倘若那婴孩是你的骨肉,你可会任他这般啼哭而不顾?”
江展羿被他说得一愣,再听到那啼哭声,心中竟真地柔软下来。
也许是方才的惨叫声吓清醒了,唐绯眼见着苏江二人意念松动,不由急得嚷嚷:“猴子,苏简,你们、你们站住!”
可是江展羿和苏简并不为所动。
唐绯一时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慌乱之中,她忽然忆起入阵前,苏简提醒她的话。
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唐门阿绯一字一句道:“苏简,猴子,你们可还安和小哥的话?”
“无论遇到什么,万不可疏忽,万不可怜悯,万不可舍己为人。”
“苏简,你只知不可舍己为人,却忘了不能怜悯,更不能疏忽。”
此言出,江展羿和苏简的脚步果然慢慢停下来。
“老三叔提醒过我,在九冥阵中,有很多声音和情境,是靠奇门遁甲之术,或者异草奇花的妙用制造的幻觉。”
“你们现在听到的啼哭声,有可能是一对母子身陷困境,但更可能只是一个陷阱。”
“苏简,你若误入了这个陷阱,你可还回得去江南?可还能再见到情儿妹妹?”
黑漆漆的石洞又安静下来,只余啼哭声一阵高过一阵,一阵悲伤过一阵。
良久,苏简忽道:“我明白了。”他折返回去,“有滴水声说明是活水,只要往水声的方向走,就能找到出口。”
第62章
从石洞中出来,四周是苍苍的山林。
因误入石洞乱了路子,江展羿三人早不知现下是在八门阵中的哪一门。
好在方才的经历,已让他们领略到何为九冥。
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九冥十八关,也可作三关。前后的生死八门各为一关,中间的“死地”为一关。对于武功一等一的人来说,只要心智足够坚定,不疏忽放松,八门阵并非闯不过去。
三人一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终于隔日的破晓时分破了八门阵。
林间是冬日的萧疏景,远穹一道微光慢慢染开。空气再不如生死八门中那般紧张迫人,而是带着清新的气息,弥散开来。
三人稍作休息,江展羿便道:“走吧。”
唐绯和苏简点点头,立刻起身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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