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有着柔软感情的孩子,在陌生的人跟前泣不成声地哭着,那么多急切忧虑的情绪,是给她至今杳无音信的两个同班同学,而真真切切能被耳膜感知的规劝声,给了一样离家的他。
他在那孩子的哭声中站了良久,慢慢转身离去,夜里下了一场雪,他在雪里走了整整五个小时。
两天后,他回了家。
生活的车轮仍在不急不徐地前进,该发生的总要发生。父母终于离成了婚,他回校继续学业,毕业后,恰好分配回这座他出生长大的城市,从此独自生活。
很久很久以后,他有时仍会想起,如果他当初劫的是另一个人,也许就是完全不同的情况,十有八九,不会有他以后的孤单但平静淡然的日子,曾经那么激烈反对父母分开,甚至几乎以自己的未来为代价,现在仔细想想,又有什么,分分合合本是人间常情,只要理解一些,宽容一些,以平常心对待,实在没有什么舍得计较和固执的。
而人生的际遇又是多么奇妙和匪夷所思,从没想到会再次遇到那个小姑娘,可是偏偏在多年后的某一天,他去同学家,在楼下锁自行车时,极轻易地就认出了她。
除了脸颊丰润了一些,眼睛有神了一些,那女孩的模样身高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尤其,他的记人能力比那笨丫头强一万倍!
那个寒冷的冬夜,他茫然无措而颓丧失望至几乎失足的地步,因为这份小小的温情,而铭记一生。
更没有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那常常抱怨生活平淡乏味的女朋友,却不知,她已经遇上今生最浪漫的缘分。
☆☆☆
睁开眼时还差几分钟六点,他躺在床上不动,想着昨夜梦里那些似是而非的片段。许盈拉着他去看胡同老房子的旧址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这两个星期他便忽然陆陆续续做了些昔日情景的梦。梦境里,有些是当时的确发生的,有些是乱七八糟扭曲凌乱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奇怪,他生平惟一的乌龙抢劫事件,印象不深刻也难。
更乌龙的是,多年以后,本是一种照顾的心情去指点那初入社会的小女生,却由于相处时间太久,情感产生了质的变化。这就是年龄相仿的坏处,现在已经完全无法理直气壮地辩解:他当初是多么心无杂念,仅仅单纯帮她解决一些她解决不了的大小问题。
忽然听到敲门声,大概是早起的送报员,他掀被起床,到客厅去开门,却诧异发现是许盈呵着手缩着肩站在门外。
「这么早?」
「我跟我爸说到江边看雾,玩够了再回去。」她脱鞋进屋,见了床就直扑过去,抱着尚有余温的被子满足地咕哝,「好暖和!
主人从背后压上来,抱住她低声笑,「很暖和。」
「暖和个鬼,我一身的凉气,快起来。」推不动他,只好努力翻个身挣扎,「等一下,我把外衣脱下来。」
钟辰皓动手解她的外衣,三两下脱掉,一股清新的沁凉寒气退去,进入鼻端的,是女子身上隐隐的柔馥馨香。
手已经探进了她衣内,她才迟钝地躲着笑嗔,「往哪儿摸?」
他的下巴在她颈窝蹭着,顺便检查她穿了几层:「穿这么少。不冷?」
温热的手掌在自己背上摩挲,感觉奇异而舒服,许盈抱着他宽厚的肩背掀开他睡衣,看着他光滑的皮肤,抑扬顿挫地背诵:「自从用了螨婷,小红点点真的全都不见了,感觉好像换了一身皮肤一样,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然后大笑。
钟辰皓哭笑不得,她总这样乱七八糟想起什么就来一句什么。
他牢牢抱定她,在她唇上吻了吻,「去登记吧。」
「呸呀!」她干干脆脆否决他由地下恋人变为合法伴侣的要求,
「我还没过够单身贵族的瘾呢。」有人要了,因此格外猖狂。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家里人提起我?」
「唔……很快很快。」可不能告诉他下周自己有场相亲宴,嘿嘿,终于能心甘情愿亲身探究一下相亲的乐趣了。当然见过之后要马上捡个理由拒绝,她只想了解了解相亲的具体情形,并无兴趣脚踏两条船,「我跟你说,我家老爹特逗,我有手机后,我妈不也张罗买了一部?这回我爸也眼红了,老是躲在阳台偷偷用我或我妈的手机拨家里电话,我们一接他就挂机,然后我和我妈反应过来就去阳台逮他,见他正在那儿偷乐。他还说,等他有钱,就买部一万块钱的手机……拜托,一万块都能买台笔记本电脑了,哪有那么贵的手机?」
钟辰皓笑,「他有钱也未必舍得吧。」那位他只见过一次看上去有点严肃的父辈,没想到竟会这样有趣,将来相处,想必也会融洽愉快。
「对呀,他见了五毛钱的茄子都不会买七毛钱的。」许盈踢踢他小腿,「今天去儿童公园吧。」
「儿童……」
「看我干吗?当然不是因为儿童公园是全市惟一不收门票的公园,我是想回味一下童年乐趣嘛。」她哀悼自己贫困的孩提时代,「那些碰碰车呀、飞船呀,我小时候都没有钱玩,眼馋了很多年,趁现在还能玩得动,当然要去过过瘾。」
他泼她冷水:「本市的娱乐设施落后简陋,管理员不会让成年人骑木马开电瓶车的。」
「啊你也知道那座木马和旁边的小电车?」许盈兴奋地揪住他逼供,「说,你坐过木马没?」
他点头承认,「当然,那座旋转木马大概比我还要年长一些。」
「太好了,快起来洗脸吃饭,我们一起去回味童年!」亲亲女友热血沸腾地将他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轰了出去。
☆☆☆
儿童公园已有很多年效益不好,设备陈旧,游人稀少,海盗船、龙车、太空飞梭等游乐设施,只坐上一个人也开动一次。这个周末,游客很意外地比平常多了三成,除了十岁以下的孩童,也有几对学生情侣。钟辰皓估量一下,整座儿童公园年龄最大的未婚男女恐怕就是他和许盈。
许盈开始也东瞧西顾地很不好意思,玩了两个项目后就完全不理他人目光了,海盗船一口气坐了五次,管理员善意地表示理解年轻人重温童年的心情,更惊叹这姑娘坚强的抗眩晕能力,并在利益驱使下竟允许她乘坐本该禁止十三岁以上人员乘坐的木马,满场旋转起伏的机械木马上,一群平均年龄在五岁左右的小鬼头里,突兀地显出某个不知羞且玩得自得其乐的年轻女子。
用竹竿鱼网搭建的简易八卦阵,许盈绕了二十分钟终于从出口成功出阵,认真地舒了口气,「终于一雪十年前的耻辱!」
比她先晃出来的钟辰皓已等候许久,「那时没走出来?」
「是啊,最后被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领出来,丢人。」她盯他一阵,翻他衣兜,「你绕得那么顺利,身上有指南针吧?」
钟辰皓抓住她乱摸的手,「别闹了,快中午了,吃点东西好回去,你下午不是要复习看书?」
「今年我再考不过去就跳江!」她握拳。
他不理她胡乱赌咒发誓,牵着她的手一同到冷饮摊前买了瓶矿泉水,许盈忽然半蹲身躲在冰柜后,「不会吧,我好像看见老爹了,他明明感冒卧床,怎么会逛到这儿来?」
钟辰皓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几十米开外的树下凉亭里,一群老人围坐着下棋拉二胡,也有站着看、走动闲逛的,「在哪儿?」
「咦,不见了,是在人群里还是我看错了?」许盈没心思填肚子了,拉着他火速撤退,「快走,不管是不是,先闪再说。」
「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她捂着嘴乐:「哪有,你如此玉树临风潇洒调傥风度翩翩。」出了公园门,才挽着他手臂坦白,「其实有一次我和你逛街时被我爸看见了,他那天晚上问我,被我搪塞过去,我是想等我这次自考过了,再正式和爸妈提。」
钟辰皓玩笑道:「要是没过呢,再等一年?」
「少乌鸦嘴,这次一定能过!」许盈送他两粒「白葡萄」,又低头靠着他笑,「不会啦,考完试就说,好不好?」
钟辰皓揽着她,默默地想着:春天正式登门,秋天差不多就该办婚礼了,老人们比子女本人还要心急,会乐见其成的。虽然这丫头嚷着又麻烦又费钱不要办婚宴,但固守传统的父母们不可能同意,无论如何也不会省下这项仪式。
照例被送回家,楼下没什么人走动,许盈趁机抱住他黏了好一会儿,她喜欢这样拥抱的感觉,比亲吻还要心动的滋味。
然后,她不留情地轰他:「走啦走啦,害我看不下去书就是你的错!」
钟辰皓眼蕴笑意,看她轻嚷无忧的娇憨模样,那么简单就感觉幸福的孩子一样的她,也是他一生的幸福。
花了半小时终于和男友告别完毕的许盈,心情愉快地进入家门,经过户主大人房间,看见门口的拖鞋,心忖户主就是户主,这么神出鬼没,没多久前还在儿童公园附近遛弯,居然比自己先到家?
「老爹。」软着声调进屋,爸爸跟前,她永远是长不大的娇娇女儿。
「回来了?」户主老爹躺在床上,见许盈进来,露出虚弱的笑,伸手牵住女儿细致的手掌,「到哪去玩了?
「儿童公园。嘿嘿,把小时候没玩过的统统玩了一遍,好过瘾!」努力把欢快的气氛带给老爸,笑一笑,病跑掉!
许家户主爱怜地拍拍女儿的手,「自己去的?
「对呀。」心虚心虚!老爹,等她考完试,一定带税官回家。
「怎么一个人去,也没人陪着。」户主叹着,女儿这么大了,还是孤单单独来独往,「别老是一个人,找个伴……」
「小敏和罗洁羽都到外地工作了,谁陪我啊!」许盈特意轻快地笑,瞬间决定提前至下周见识过好玩的相亲后,就把钟辰皓领回来,「老爹,你上午没出去?我看到有个人特像你哎。
「没有啊。
「哦,大概是我看错了。」放下心来,想想也是,老爸这次感冒好像挺严重,哪会不在家歇着却出去逛公园,「药吃了吗?
「刚吃了感冒胶囊。」
「我是说胃药,对了,这次胸闷吗?再吃点什么药,硝酸甘油……我说老爹,拜托你去检查检查心脏吧,说不定你的胃病是心脏引起的。」看了看写字台,上面堆着两大包各式各样的药瓶,足有二十多种,从去年非典前到现在,老爸的病情渐有起色,只是春季是多种疾病复发期,他的气喘胸闷又有抬头现象,再加上这几天感冒,精神便不大好。
「医院那些大夫能看出什么,除了要钱还懂啥!」户主大人对医生很没有好感,尤其那些一周只坐诊一次的所谓名医专家。
「好歹人家那叫专业人士,不信他们信谁。」许盈好心地替医生辫解,心里却默默赞同,陪老爸看病那次,见鬼的专家就是张口问问,听诊器都没用,看都没看,两分钟后就「拍片去吧」「抓药去吧」,一开就是五百块的针剂,还是药店里听都没听过的,想另买都不可能。最后还是老爹自主决定,到小诊所打了几天青霉素,果然颇有起效。
但是,老爹不肯去医院的最大缘由,自然还是舍不得花钱。勤俭一辈子的父亲,剩菜剩饭从来不会扔掉,背心袜子破了好多洞都不舍换新的,执拗背后隐藏的心思,谁能不了解呢。
「心脏病肯定是有的,我自己还不清楚?你看,胸闷气喘时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