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言,聂沛潇没有再勉强,只垂目看着手中玉箫,唇畔浮起一丝淡淡自嘲,转了话题道:“那我便与夫人谈谈正事罢。”
“正事?”出岫不知,自己与聂沛潇之间还有什么正事可谈,遂不解地看去,以目光询问。
“沈子奉。”聂沛潇薄唇吐出这个名字。他承认这借口很拙劣,也很卑鄙,事实上他并不想在出岫面前提起沈予,可如果不提,出岫似乎就不愿意与他说话,他们之间也再没有任何话题可讲。
果然,听到沈予的名字,出岫神色一凝,面上透露出几分不悦:“殿下想说什么?”她再次想起昨日在应元宫里,慕王问的那句话——“因为沈予吗?”
聂沛潇见出岫有此一问,也不闪躲,只道:“夫人大概还不知道,子奉如今在我麾下,这旨意虽是七哥下的,但也是我求来的。”
出岫的确有些诧异,继而缓缓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然后呢?殿下意欲何为?”
“我知道夫人对这个妹婿很是关切,也在此向夫人保证,但凡有我一日,定能保子奉安然无恙。”他顿了顿,又刻意道:“这一次,我是为了夫人。”
此时此刻,聂沛潇说出的这一句话,的确是为了出岫,也是真心实意想保住沈予。但他却实实在在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会一语成谶,要他践行此诺。
世事诡谲,没有人能预料到最后的结局,而这也是命运的奇妙之处。当然,这是后话。
听到聂沛潇主动提出要保下沈予,出岫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这是何必,妾身记得曾说过,沈予的事不劳您费心了。”
“我也曾对夫人说过,请夫人给我一个机会。夫人不也是没听进去吗?”聂沛潇远目望向水面,任由徐徐清风吹起衣摆:“个人有个人的痴法,个人也有个人的执着。我为夫人立下这保证,并不是要夫人欠我人情,亦或回报什么。我只是希望夫人能正视我的心意……”
“殿下又是何苦……”出岫只得再拒:“世间女儿百媚千娇,擅琴者亦不在少数,我一个寡妇实在不值得……”
“但我偏偏遇上了夫人。”聂沛潇苦涩一叹:“为何别的女子弹琴没能打动我,偏偏让我听见了夫人的琴声?为何我没三番两次遇见别的女子,偏偏与夫人不期重逢?这都是缘分使然。”
“那也是有缘无分。”出岫再叹:“殿下既然将妾身当做知音,也该明白知音者,不能强求。”
“正是因为知音难求,才更难得。”聂沛潇连忙剖白:“我没有强求,我是希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垂目看着左手背上的浅淡疤痕,再一次为那夜的唐突而致歉:“我知道我从前对夫人……多有得罪,但我是真的急了,若不让你知道,我这辈子都要相思无疾而终了。那滋味儿,并不好受。”
他想忘掉的,这段时间也一直在为此努力,但每每想要忘记,后果却是相思更深一分,更煎熬一分。若是没有这缘分,上天为何要让他遇见她?几年前的晗初、几年后的出岫夫人,兜兜转转只有她。
聂沛潇自问曾经交出的那颗心如此真诚,但换来的是次次被忽略;他的执著凝固在每次见到她的那一刻,对方却总是冷言冷语地拒绝。
喜欢谁与身份无关。爱上一个寡妇,他若能控制,也早就死心了。他只恨对方不明白……
日渐高,光热渐晒,出岫微微眯起清眸举目眺望,这山清水秀中便尽是云辞的身影,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事隔经年还如此清晰。
曾有人爱她至此,曾有人令她深爱至此,此生无憾。
想到云辞,出岫眼底隐隐有些泪意,湖风吹过又立刻消失无踪:“若是殿下每次约见妾身,都要说起这个话题,那妾身只好对殿下避而不见了……烦请殿下让船家回航罢。”
她还是在逃避他,聂沛潇骨节分明的手倏然一紧,死死握着手中玉箫,不敢继续表白下去,只怕再引起出岫的反感。他迎风而立,应声回道:“好,回航。不过这船行得远了,只怕还要一个时辰才能返回京州城。”
“无妨。”出岫垂眸。聂沛潇只得示意冯飞传令下去,将这座异常华美多彩的云舟调头。
“夫人既然不愿抚琴,不如听我独奏一曲如何?此次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这句话聂沛潇有所隐瞒,其实他早已打定主意,等到今冬七哥慕王登基,他便请求七哥将他的封邑指到房州。
至多明年,他就能去房州找她,从此长住烟岚城,也有足够的时间去追求她。因此,这一次的见面他并不苛求,出岫能答应来翠湖见他,实在是意外之喜。
聂沛潇想起自己从前曾放出豪言壮语,说是这天下女子难以入眼,当时又怎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深深沉湎在情爱之中,为一个求而不得的女子卑微着,煎熬着。
情不重不生娑婆。终于,他也堕入其中,难以解脱。
京州城内秋意渐浓,城外翠湖之上仍旧风光无限。鎏金溢彩的华美云舟缓缓慢下速度,受聂沛潇之命准备掉头返航。船行到的这一处风景奇秀,两岸丛林密布,不知是什么树种竟能在这个季节保持青翠,蜿蜒起伏映得湖面碧色清澈。
翠湖之名,倒也不是虚传。若非聂沛潇的执意表白,出岫其实很愿意多在此地逗留片刻,再看一看这美景,再赏一赏这风光。
适时的一阵沉默,聂沛潇方才提出要吹奏一曲。他修长的手指起起落落,箫声和着清风湖水轻缓响起,音色低吟徘徊,声声缠绵叹咏,是一曲自古流传下来的求爱之曲《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不得不说,聂沛潇很会选曲子。这首《关雎》不仅脍炙人口,而且恰好是讲男子追求女子的情形,诗中还提到“琴瑟友之”、“锺鼓乐之”,便如此刻他正在做的事一样,吹箫一曲。
彼此都是深谙乐理之人,出岫又怎会不知其意?不动声色听到一半,恰逢船身猛转调头,出岫脚下站立不稳一个趔趄,险些跌入聂沛潇怀中。后者连忙伸手相扶,箫声便就此戛然而止。
出岫微凉的柔荑贴着聂沛潇温热的手掌,面上霎时烧灼起来。她闻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气,立刻后退两步隔开距离,双手顺势扶上雕栏,勉强一笑:“无碍,多谢殿下。”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打断了聂沛潇的箫声,他也再无心吹奏,又向侍卫问了情况,得知方才险些撞上一块礁石,船家才会亟亟掉头转向。
自此,两人又再次沉默起来,最后,出岫索性离开船头,在竹影的护卫下四处走动,才避免了这份尴尬。
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这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出岫刻意避过聂沛潇,竟然真的返航一路也没再见到他。眼看翠湖上那座白玉拱桥重现眼底,京州城也隐隐在即,出岫才重新拐回船头,不想聂沛潇还在此处凭风远眺。
“敝府庶务众多,妾身明日便会返程,在此先向殿下告辞了。”出岫音色徐徐,不带半分感情。
方才聂沛潇吹奏的一首《关雎》被忽略,又被出岫晾了一阵,直到船该停了才见她回来。好不容易等到她主动说句话,竟还是一句告辞之语。纵然聂沛潇脾气再好,此刻也有些克制不住了,更何况他天潢贵胄自小顺遂,哪里有人敢如此忤逆于他,爱理不理。
聂沛潇脸色隐忍克制,似伤似怒,胸前起伏半晌,终是忍不住问出岫:“你究竟为何不愿?真是因为云氏当家主母的身份?还是你心里有了人?”只有这两个原因,才能令一个女人对情爱如此决绝。
听闻此言,出岫却是垂眸浅笑,对眼前这人的痛楚怒殇装做不见,回道:“先夫在妾身心里,无可替代。”
“无可替代?为何?”聂沛潇更为不解:“就因为离信侯惊才绝艳,举世无双?还是因为他将你带回烟岚城,教你读书识字?可他后来是怎么对你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长得像夏嫣然。你为他滑胎伤情、独守云氏……这么多年难道还没想明白?倘若他不死,你绝不可能成为离信侯夫人!他只当你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
“住口!”出岫双眸霎时涌出泪意,任是湖风无情,这一次也吹不散她眼底湿意。外人不知云辞为她做过什么,她也自问从来不需解释,但听闻聂沛潇对云辞如此蔑视诋毁,她没办法无动于衷。
若不是对方贵为郡王,若不是云舟上人多口杂,若不是她还残留有最后一丝理智,她早已挥手上去给聂沛潇一巴掌了!出岫被泪意模糊双眸,心中盈满愤怒与自责:“逝者已矣,妾身绝不容许有人诋毁先夫。还请殿下留些口德!”
话音落下,云舟已徐徐靠岸,出岫的身子惯性向前倾斜,胸前也感到一阵难受,痛得难受。
聂沛潇见她忽而变了脸色,心中顿急:“是我失言,你怎么了?”说着已作势上前想要扶她一把。
出岫向后闪身,避过聂沛潇递过来的手,面上一片冷漠。她抬手抚着心口位置,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再无泪光:“似殿下这般风流之人,永不会明白先夫所做的一切,永不!”
最后两个字,出岫说得决绝而愤怒,甩袖抬步欲往岸上走,聂沛潇却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大庭广众之下将她扯进怀中。
“我是风流之人?我若风流,何须对你念念不忘卑微祈求,让你践踏至此!”他气得双臂颤抖,死死拥住佳人,眼底更是风狂云涌,低头质问。
“殿下自重!”不等出岫挣扎,竹影已上前一步沉声喝止,几欲动手。
聂沛潇神思一松,出岫已使劲挣脱开他的怀抱,大口喘气羞愤交织,心中恼得压抑憋闷。
聂沛潇不风流?他才是最最风流的!若不风流,何以十六七岁就流连青楼?若不风流,何以去趟烟岚城还带着侍妾?若不风流,何以屡屡对她动手动脚,言行孟浪?
一年前,那侍妾的容貌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起来,出岫冷冷一笑,脱口反驳聂沛潇:“您是灵肉分离的支持者,但我不是。抱歉。”
暗香浮动,涌起疏离冷漠。聂沛潇再回神时,伊人已去,徒留决绝背影。
灵肉分离……这四个字如同一把利刃,生生砍在聂沛潇心头之上。他说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伤痛,只觉得连手中玉箫都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在出岫心里,他竟比不上一个残废!一个死人!这个认知令他再也无法忍受,手臂似被别人控制一般,“扑通”一声已将手中玉箫狠狠抛入翠湖之中。
下一刻,他才清醒过来,自己扔出去的,是出岫送他的箫!一拳狠狠击在云舟的雕栏之上,聂沛潇望着岸上那个渐行渐远的窈窕身影,恼恨非常。
“殿下!”冯飞见聂沛潇左手关节处尽是血迹,忙道:“请您息怒,先传太医。”
聂沛潇垂目看向自己手背,所见之处却不是那血迹伤口,而是被出岫咬过的浅浅疤痕。咬的是他的手,却在他心上留下了深深的辙痕。
聂沛潇双手紧攥成拳,任由手上血迹滴在紫袍玉带之上,化成一片浓重的阴影,不管,不问。
“殿下,您的手……”冯飞忍不住再次提醒。
聂沛潇依然只做未闻,直直看着岸上的出岫,一直见她头也不回地上了车辇,他才猛然回神,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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