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予身形一顿,好似犹豫了一瞬。但是下一刻,他已咬牙下定决心,手劲更为使力,顺势一把将出岫搂入怀中。他将下颌抵在她的香肩之上,深深叹息:“你怎么这么倔!让你承认在乎我,就这么难吗?”
沈予说话时呵出的热气一点一滴掠过出岫的耳垂,令她更为羞赧,几乎要忘记回话,只用双手死死推拒着他,一下比一下手劲更重。
这点力道又算得了什么?对于沈予而言便如小猫的爪子在挠着痒。他轻笑一声,将怀中的娇躯搂得更紧:“两年半了,晗初,我真的很想你……你呢?可曾有一丁点儿想起我?”
听了这短短两句话,出岫立刻泄了气,原本是狠命推拒着的双手渐渐变得无力,然后松懈下垂,顺着沈予布料上乘的衣袍缓缓落下。她不知该如何回话,鼻尖有些微的酸涩之感,那积郁在心内已久的种种辛酸难受好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出岫忽而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泪水汨汨滑落,最后她竟不知不觉地伏在了沈予的怀中,浑身都哭得颤抖不止,说不出一句话。从两年半前的那个除夕夜开始算起,一直到如今,这中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她独自一人扛着、忍着,实在太累太累了:
一座贞节牌坊压在身上,聂沛潇的大胆追求令她无措,云慕歌的不幸、老管家云忠的病逝、明氏的倒台、南熙局势的变化……还有那突如其来的五千万两黄金,以及云辞所做的一切……每一件事都如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令她殚精竭虑、步步谨慎。
不是不想找个人倾诉一番,但又哪里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而此刻面对沈予的咄咄相逼,她却终是忍不住了,只想放声大哭一场,将心底所有的艰难辛苦都抛诸脑后。
如今在这世上,其实沈予才是最懂她的人,也最疼她。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都曾走过人生的起起落落,曾痛失至亲,曾跌落谷底,曾一步一个脚印走上巅峰,也曾于危难之中伸出援手拯救彼此……
也许,她心底的难言苦楚唯有他能够理解,可她竟不知要如何说出口。唯有眼泪,才能表达她此时此刻的心情罢——复杂,真得很复杂。
沈予也没再多说一句,只拥着出岫,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哭泣。暮春单薄的衣衫已被出岫的眼泪浸透,胸前一整块布料湿漉漉地熨帖在他的胸膛,这本该是一种难受的感觉,但沈予却觉得自己异常幸福。这一刻,等待出岫敞开心扉的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太久。
从十四岁的晗初,到二十二岁的出岫,八年时间,他人生里最风光无限、也最落魄潦倒的八年,最放纵无知、也最幡然醒悟的八年,最安逸淫乐、也最生死险困的八年,统统是在晗初的见证下走过。归根到底,他的改变,他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她一个人而已。
此一时,此一刻,一对紧紧相拥的人儿已经不必再说任何一句言语。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沈予才终于发觉一丝不对劲——出岫的左臂之上,被衣袖氤氲出了一小块血迹。
他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怀抱,抬起她的下颌,轻柔地抚慰:“别哭了,伤口都裂开了。”
出岫一双清眸满是水痕,梨花带雨看向自己的左臂,抽噎地道:“许是……方才挣脱的时候……伤口裂开了。”
沈予见她哭得啜泣不止,连话都说不完整,心中是疼惜得要命,遂笑道:“都怪我不好,方才是我抱得太紧了,否则你也不需奋力挣扎。”他边说边抬手为出岫擦拭泪痕,略带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的眼角,既轻柔又爱怜。
出岫沾着水痕的长睫微闪,两颗晶莹泪珠顺着白皙的面颊缓缓滑落。她似乎难以承受沈予的这番动作,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将对方的手晾在了半空之中。
出岫眼底蓦地闪现一丝清明,慌乱地咬着下唇不语。
沈予见她又开始躲闪,眉峰再次蹙紧:“怎么了?”
出岫自行抬手拭干泪痕,明知有的话不该说出口,可她还是说了:“抱歉,我方才精神恍惚……将你当做侯爷了。”
一句话,立刻将身在云端的沈予打回地狱:“你说什么?”他周身的肃杀冷意又再次弥散开来,丝丝缕缕射向身边的娇人儿。
出岫脸色刷白,不敢再看他一眼,狠了狠心,解释道:“你身上的药香与侯爷相似……我思念甚深,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沈予面沉如水,敛声反问。若是此刻出岫抬头看他一眼,便会瞧见他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寒冷、锋锐、残忍、破碎……一一在沈予面上交织,最终化成频临崩溃的失望。
?
出岫只觉得眼底一片模糊,仿佛是被溢满的泪痕挡住了视线。可一并模糊的还有她的心、她的神智,令她不敢去回想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那种美梦迷醉之后落空的痛,那种被残忍现实剥落伤口的痛,已不知不觉在她心底慢慢生出荆棘,无论谁想靠近,都会被刺得浑身是伤,沈予尤其伤痕累累。
痛归痛,失望归失望,但沈予也清楚感受到了出岫的动摇。他有理由相信,她只是在找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而他也心甘情愿做这个借口:“就算你把我当成挽之,我也认了……总有一日,你会看清我是谁。”
第186章:身在局中人自迷(四)
“总有一日,你会看清我是谁。”这是怎样一种深沉而又卑微的情感?竟能令从前骄傲的沈小侯爷妥协至此?
出岫听得直想再次落泪,不禁抬手捂住樱唇,哽咽着道:“可我已经清醒了,你不是他,永远不是。”
她不想再耽误沈予了,他今年已经二十有五,别的男子在这个年纪上早已娶妻生子、妻妾成群,做了几个孩子的父亲;而沈予却要背负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无望地等待着,辜负着旁人,也辜负着他自己,痴痴地继续蹉跎岁月……
沈予自然不知道出岫心中所想,可他也不欲再进行这个话题,唯恐说到最后彼此又是不欢而散。倘若他是抱着吵架的目的而来,方才他便会径直开口询问聂沛潇的事,至少要弄清楚他们是不是共乘一骑。
但为了这短暂而又珍贵的重聚,他按捺住了,刻意忽略那些令他不安的人和事。他想把握住这机会,与出岫敞开心扉增进感情,给彼此留下更美好的印象。
出岫自顾自克制地哽咽着,浑身又再次颤抖起来,沈予见状心中是说不出的酸楚,再看她左袖上的血迹也越来越重,更觉担心,遂就势转移话题道:“你伤势要紧,我去找药箱。”
出岫连忙阻止:“不必,你回去罢,我让丫鬟来给我上药。”
沈予见她再次拒绝自己,甚至连上药都不肯了,心里已是有些恼怒,恼怒出岫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要让下人看到你这个样子?云氏堂堂当家主母流泪不止?”
果然,出岫闻言犹豫了,抿唇不再多言。
沈予也想借机给她一个缓和心情的空间,于是便径自出门去找云逢拿药箱。他以最快的速度去而复返,生怕耽搁了出岫的伤势。岂料当他再返回知言轩时,小客厅里已没了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望着空空如也的小客厅,沈予说不出的失落与失望。他想了想,提着药箱在知言轩里快速转了一圈,仍旧遍寻不到出岫的影子,于是他便转身往清新斋的方向而去。
暮春的午后已有些燥热,阳光似金,纯净而透明,熠熠铺泻于长空。沈予一路走得急,待到了清心斋门外,他额上已是渗出薄汗。大步跨入垂花拱门,望着这一草一木、一屋一瓦,沈予不胜唏嘘。
这是好友云辞生前出没最多的地方,他每日里总有一多半时间耗在这座清心斋,研读诗书、编纂书籍、处理庶务……
许久未踏足此地,可沈予觉得,这里好像从未改变过,处处都充满了云辞独有的气息,仿佛那个恍如谪仙的白衣男子从未离去。
再想起云辞离世前的殷殷嘱托,沈予更觉惭愧内疚。一晃五年过去了,自己不仅没能带走晗初,好生照顾她,甚至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在世间挣扎,担负起云氏的重担。更甚者,还受到她的屡次相帮。
沈予自问这几年在仕途上、在沙场上也算见惯生死无常,与敌对阵时都是流血不流泪的堂堂威远将军,此刻却禁不住眼眶一热。倏然间,冥冥之中好似有个声音在提醒着他——不要伤感、不要自责,珍惜当下、把握未来。
提着药箱的手狠狠紧握,沈予立刻灵台清明,想起出岫身上还有伤,连忙迈步往书房而去。刚转过小回廊,他便瞧见出岫怔怔地靠在书房门前的摇椅上,手中正握着一本书稿,朱唇紧抿似有所想。
碧空如洗,白衣胜雪,春风吹得她衣襟轻拂,发丝飘扬,便显得她衣袖上猩红的血迹异常刺目。沈予一直看着她,而她却一直盯着那书稿,几乎要失了神。而那定格在她面上的表情,是羞愧,更像忏悔……
沈予庆幸自己猜得没错,出岫果然是在这儿,可她哪里是在处理庶务?分明是在缅怀云辞。沈予不禁心底一沉,也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便轻咳一声,假装什么都没瞧见,蹙眉问道:“你怎么不声不响跑到了清心斋?臂伤也不处理,不要命了吗?”
出岫见沈予寻过来,更有些无措,连忙从摇椅上起身。此刻她面上已无泪痕,情绪好似也平复了许多,只是那神色又瞬间变得闪躲,两颊刷白得毫无血色:“我……没事。”
“还说没事?你照镜子了吗?脸色白得不像个活人,显然是失血所致。”沈予见她衣袖上的血迹比方才氤氲得更多,连忙从药箱里取出伤药,再道:“你靠近些,我给你重新上药。”
出岫仿佛还对方才的事心有余悸,生怕自己距离沈予近了又会遭到轻薄。于是她站在原地死死不动,手中还攥着那份书稿,一径摇头:“你放着就行了,我让淡心来替我上药。”
沈予目光缓缓下视,最终落在出岫手中的书稿之上。只看了一眼封皮,他便知道这是云辞的亲笔手稿,进而也明白了出岫为何攥着不放。
几乎是再次带着恼意,沈予蹙眉看她:“你在别扭什么?我也不是没给你上过药。”说着他已往前走了一大步,一把将她拽入怀中,揽着她的腰身几近威胁:“你若再挣扎一下,别怪我轻薄。”
出岫见沈予的表情严肃认真,生怕他说到做到,于是迟疑片刻终还是妥协了,低若蚊蝇地回道:“我不躲了,你先放开我行吗?这毕竟是在外头,会让下人看见……”
“那就进屋!”沈予刻意捉住她话中的歧义,认真地再道:“进屋不就行了,谁还敢探头进来看?”
出岫秀眉蹙起,脸色一白:“不必进屋,你先放手。”
沈予这才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改为握住她的左臂,撩起衣袖去看。只见盈白的玉臂之上,原本的绷带已被鲜血所染透,一片一片殷红骇人。沈予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什么样的伤势没见过?若是自己受了这点皮肉小伤,怕是放都不会放在眼里,可因为受伤的人是出岫,他便觉得这伤势很严重,也很……让他心疼。
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小心翼翼地上了药,再小心翼翼地重新包扎……直至一切工序完毕,他才想起自己手背上也被蹭伤了不少地方,于是草草处理了一番。
出岫原本想要关切几句,但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只道:“你回去罢,我听诚王殿下说,你们两日后要启程去京州复命……这几日你该好生休息。”
又变得生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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