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太后伸手接过锦盒,放在手中掂量一番,很轻,遂忍不住打开来看,只一眼,她已是唏嘘不已——
锦盒内共有两件物什:最上面是一张薄薄的纸,纸张略显皱巴,又有些泛黄,可见已有好些个年头。叶太后展开纸张仔细看去,但见其上写就一首《朱弦断》,墨迹干涸略显褪色,笔法狂傲云雷变幻,字迹更是眼熟。叶太后一看便知,这正是爱子聂沛潇的笔迹。只不过,这首诗已是聂沛潇经年前所写。
此外,在这首《朱弦断》的纸张之下,还覆盖着一根缠成两圈的琴弦——一根断弦。
朱弦断,琴弦断,出岫夫人这是在以物明志了。叶太后自然明了其意,便轻轻阖上锦盒,叹道:“你先起来再说话罢。”
“妾身不敢。”出岫执意跪地不起,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减轻她心中对聂沛潇的一丝愧疚,才能回报这没有结局的一番深情。
“除了这锦盒,你还有什么话要对诚王说吗?哀家可以代为转达。”叶太后不禁再问。
听闻此言,出岫不假沉吟,平静地脱口而出:“烦请太后娘娘转告诚王殿下,既为‘割袖断知音’,妾身将永不再抚琴,以报答殿下知音之恩。”
“永不再抚琴……”叶太后眯起双眸似有所想:“晗初以琴技冠绝天下,当年既能得潇儿赞许,可见你琴艺非凡。当真要从此弃了?”
出岫轻轻点头:“近年来妾身已甚少抚琴,再也没有当年那番心境了。更何况晗初已死,诚王殿下既作《朱弦断》,妾身唯有以此相报。”
“好,好。”叶太后颔首连道两声,心中又是一抽,既为爱子感到难过,又为出岫的经历心生怜悯。想着想着,她也忍不住再次打量出岫,只不过这一次,她已并非去看对方的容貌气质,而是透过这些表象,想要探究一些更为深入的特质。
须臾,叶太后才长长一叹,如实评价道:“你比谢描丹更胜一筹。她每每算计哀家,总令哀家愤怒不已;而你心生算计,哀家不仅不恼,反而还能体谅一二。这才真真是高明手段!”
“是太后娘娘您宅心仁厚,体恤妾身,妾身感激不尽。”出岫再次叩首,郑重回道。
“起来罢。”叶太后将锦盒搁在案上,有着无尽感慨:“斗了一辈子,哀家还是输了。论儿子,潇儿不如云辞,你也不肯离开云府。”
“太后娘娘妄自菲薄了。”出岫淡然一笑:“您贵为大凌王朝开国太后,论地位论身份,这世上已是无人可及了。”
“无人可及吗?”叶太后眸光之中闪现出一丝失落之意:“哀家没有一个肯为我死的丈夫,也没有你婆婆谢描丹的声誉名望。”
“人生在世,岂能只赢不输?常做胜者,只会高处不胜寒。”语毕,出岫猛然醒悟言多必失,连忙又道:“是妾身失言,胡乱说上几句,望您恕罪。”
叶太后低声笑笑,并未追究,只从座上缓缓起身:“时候不早了,哀家要回诚王府了。”
“妾身恭送。”出岫俯身再行一礼,朝外开口唤人:“云逢,太后娘娘摆驾回诚王府。”
话音甫落,厅门应声开启,宫中一众内侍、宫婢分成两列排开,迎接太后出门。
而此时谢太夫人正坐在偏厅里乘凉,迟妈妈在一旁为她打着扇子,低声问道:“您真敢放心让夫人进去回话?万一叶太后大发雷霆,怎如何是好?”
太夫人悠悠啜了一口茶,才慢慢回道:“你不必担忧,对付叶莹菲这等小心眼子的女人,出岫会做得比我好。”
“您是放不下架子而已,其实您心里头就跟明镜似的。”迟妈妈笑道。
太夫人却缓缓摇头:“我争强好胜一世,叶莹菲从前是我手下败将,如今竟要骑到我头上来,又怎能令我甘心?”
刚说到此处,太夫人也听到外头呼喊“摆驾”二字,于是她起身边走边道:“真要说她哪里胜我,便是她有儿子承欢膝下……也算老来福祉。”
“那也是她走运,当年收养了聂七。”迟妈妈再道。
闻言,太夫人脚步一顿:“我可没说聂七,我是指她的亲生儿子。至于聂七……是否能孝顺她到老,还是两说。”
太夫人颇具深意地笑了笑,那笑容之中有苦涩,亦有看透世事的怅然:“你且看着,聂七迟早会斗垮叶家……叶莹菲首当其冲便要遭殃,就连聂九也未必能幸免于难。”
这是攸关朝堂时局的大事,迟妈妈也不敢多问,沉默着与太夫人一道重返前厅。
“老身恭送太后娘娘。”太夫人站定之后率先开口,身后随之窸窸窣窣跪了一地,唯独她一个人是屈了屈膝盖,仅此而已。
叶太后见状本想讽刺两句,可又忽然想起方才出岫说过的故事,便也对守寡多年、独子早逝的谢太夫人生出几分同情之感:
自己的儿子再差、身子再弱,总归还活着,还是堂堂诚王,可她谢描丹呢?连孙子都是过继来的!即便声望再高、受世人敬畏又如何?也逃脱不了晚年凄凉的下场。
这般一想,叶太后心里略感平衡一些,似有所指地道:“今日前来云府一趟,哀家获益匪浅……谢太夫人多保重罢。”
这“保重”二字听在太夫人耳中,真真是别具滋味,她便顺势笑回:“老身唯愿太后娘娘凤体安康,万事如意。”
而这最后四个字听在叶太后耳中,又怎会舒服了?她终于轻轻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笑道:“做女人还是不能太过强势了。哀家瞧你这媳妇恰到好处,真是不错。”
言罢,叶太后最后看了出岫一眼,将手中锦盒交给随侍宫婢,款款跨出云府大门上了车辇。她不必再看谢太夫人,便能知晓其脸色定然不大好看。
两个地位尊崇的女人,在各自的领域里与人相斗,这一世皆是有输有赢。而关于她们的种种斗法,其实还剩最后一局——一局能定输赢。
坐上回诚王府的车辇,叶太后缓缓笑了,她笑得如此悲戚,却又是……胜券在握。
*****
诚王府。
叶太后回来之后,立刻传召太医询问聂沛潇的伤势,不外乎得到同样几句回话——宜静养、不宜受寒、心病难医。叶太后仔细思虑一番,将出岫给的那只锦盒带上,进了聂沛潇的屋子。
“母后。”聂沛潇斜靠在榻上,精神比方才好了许多,他面上隐隐划过一丝期望之意,勉强笑道:“儿臣还以为,您会留在云府用膳。”
叶太后见聂沛潇如此神色,既不忍开口将实情相告,又觉得一阵心疼。她踌躇片刻,还是笑回:“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与谢描丹两看生厌,便索性回来了。”
聂沛潇“嗯”了一声,很是谨慎地问道:“您……见着她了?”
“见着了。”叶太后顿了顿,到底还是一咬牙,狠下心劝道:“潇儿,你放手罢。”
刹那间,聂沛潇面上划过失望神色,仿佛是有一株老去的藤蔓,将其整个人渐渐包围在内,令他窒息、压抑。终于,他苦笑地摇了摇头,自嘲道:“如今儿臣也不得不放手了。这条右臂……算是废了。”
“你胡说什么?”叶太后闻言立刻蹙眉,精致的妆容难掩担忧及慌张:“是谁说你右臂废了?不过是雨天受了些潮气,你往后注意将养便是了。”
聂沛潇缓缓摇了摇头:“我自己的手臂,我最清楚不过。”
叶太后语带薄斥:“你这是心病,非得作践你自己。”
聂沛潇沉默半晌,只没头没尾地回了一句:“她不会原谅我了。”
“谁说的?”叶太后立刻抬手示意张公公,后者连忙将那枚锦盒奉上。她径自将锦盒打开摆放在聂沛潇面前,缓缓叹道:“这是出岫夫人交给你的,你自己看罢。”
出岫给自己的?聂沛潇垂目看向锦盒之内,那略微泛黄的纸张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吃力地想要抬起右手,奈何试了两次都是徒劳,唯有改用左手执起那张纸,展开来看。
俊目一扫,千百滋味霎时涌上心头:“这张纸……怎会在她手中?”这纸上的内容聂沛潇最是熟悉不过,是他的字迹,他的诗,他所写下的《朱弦断》。
聂沛潇还清清楚楚记得那日在醉花楼的场景,赫连齐、沈予等人皆在座上,恭贺他受封诚郡王。也是那一夜,他酒后薄醉听闻晗初死讯,即兴写下这首《朱弦断》。
想到此处,聂沛潇的左手已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事到如今,再去追究这张纸的由来已没有任何意义,他更在意的,是出岫的心意。
九年了,离他写下这首诗已整整九年,当时又何曾想过,这张纸会落到晗初本人手上,令她珍藏数年之久。
“她果然很珍惜这段知音之情。”聂沛潇唇色苍白,哪里还有半分风流倜傥的模样?此时此刻,他也不过是个饱受情殇折磨的寻常男子罢了。
第266章:长恨人心不如水(二)
“是我令她失望了。”聂沛潇心痛不已,亦是后悔不已:“早知道她一直珍藏着这首诗,我必不会听信云想容片面之词,毁了她对我的信任……”
“谁说她对你失望了?”叶太后不忍见爱子这般痛苦,连忙解释道:“她将这诗赠给你,是她珍惜你们之间的情谊,也希望你能明白,你们只是知音而已。”
聂沛潇薄唇紧抿,再看向锦盒内的琴弦:“出岫……”他双唇发颤,死死盯着那根断弦,唯能说出烙在心头的这个名字,除此之外,再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她还有一句话让母后转达给你——‘妾身将永不再抚琴,以报答殿下知音之恩’。”叶太后边说边是眼眶泛泪,一字不落地转述道。
“永不再抚琴……”聂沛潇呢喃重复着这一句,再也说不出旁的话语。愧疚、后悔、动容、唏嘘、悲伤……最终都化为了这一句话,略微喑哑的嗓音,却是无比坚定的态度:“既然她不再抚琴,我亦永不再吹箫。”
泛黄的纸张被聂沛潇紧紧攥在手中,而他不愿松开的,其实是那段泛黄的岁月。
一个是永不再抚琴,一个是永不再吹箫……叶太后一时更是感慨万千,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这都是造的什么孽!潇儿,值得吗?”
聂沛潇没有答话,左手死死攥着,手指骨节因用力过猛而微微发白,可他自己却浑然未觉,好似要拼尽全力将手中那张纸攥烂。
叶太后见状更加心疼,连忙以双手握住聂沛潇的左手,试图掰开:“快松手,你如今在这儿不爱惜身子又有何用?你们总归是没得可能了。”
闻言,聂沛潇怔怔转过头来,反应片刻才道:“您今日去云府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叶太后低头,对爱子亦感愧疚:“她说服我了……我不同意你娶她,侧室正室都不行。”
“好。”聂沛潇削薄的唇犹如锋刃,微微上勾一笑,立刻刺痛叶太后的双眸。但她也心知肚明,出岫夫人外柔内刚,看似柔情似水,实则性子刚烈,威逼利诱对其而言毫无作用。更何况堂堂云氏当家主母,又曾与云辞有过一段令人怆然的凄美爱情故事,若是换了谁,也该“曾经沧海难为水”。
而作为叶太后本人,在得知了出岫就是晗初之后,她也并不希望聂沛潇与之结合,平白教云氏和赫连氏、明氏耻笑,丢了皇室的尊严与脸面。
“天涯何处无芳草。”叶太后软语劝道:“那出岫夫人虽美,却是个二十几许的妇人,不仅出身风尘,又曾落过孩子,与你并不般配。你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放眼南北任你挑选。”
是呵!想他堂堂诚王,在这世上地位之尊崇,仅次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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