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皇城京州。
说得不好听些,就是留在了天授帝的眼皮底下。
不过靖义王受降之后十分安分守己,坐享着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头衔,甚至连早朝都不上,成日在王府里钻研喜好。
靖义王不来上朝,也是遂了天授帝的心意,朝内有些机密要务,他巴不得不让对方知道。因此,靖义王也极少来应元宫,只在逢年过节时入宫面圣,参加一些不可推脱的宫宴场合。
可这个时候靖义王过来,又是为何?
对方毕竟曾是一国之君,天授帝也不好拒见,又瞧着夜色深重,猜测他必有要事,遂命道:“传他进来罢。”
“是。”禁卫军领命而去,传了靖义王臣朗前来。由于宫门离龙乾宫不近,这一来一回,让天授帝等了足有半个时辰。
说起这位靖义王臣朗,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他本名朗星,原本是北熙妓院里的一名伶倌,年少时没有变声,长得又俊俏,反串女旦唱得极好,也有几分三脚猫功夫傍身。
本是个不入流的下贱身份,可他与鸾夙交好,是鸾夙在青楼里唯一的朋友。后来鸾夙与臣暄相识之后,便举荐他去军中历练。
臣暄看在鸾夙的面子上一口答应,将朗星收在自己帐下。后来臣暄之父造反起义,朗星也跟着他们举事打仗。由于他性子活泛,身手不错,又时常跟在臣暄身边进出,最后竟被臣暄的父亲相中,收为义子,改名臣朗。
再后来,臣暄及其父打下北宣江山,登基之后又相继离世,便让臣朗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做了北宣皇帝。
而这其中,其实是有些秘辛。当年臣暄是假死逃脱,将皇位传给了臣朗,嘱咐他不要与聂七为敌。也正因如此,天授帝统一天下的过程分外顺利,并未发生什么大规模战争。
“见过圣上。”踏入龙乾宫后,臣朗干脆利落地行礼问候。
曾经的南北两国帝王,一个样貌阴柔雌雄莫辩,一个星眉剑目阳刚非常。单以面相看来,天授帝无论如何也不像帝王之才,至少不比靖义王。然事实却刚好相反。
可见人不能貌相。
面对靖义王,天授帝也摆出一副友善的态度,道:“平身罢。你趁夜入宫,所为何事?”
臣朗并没有拐弯抹角,起身直白回道:“臣是为出岫夫人和沈大人求情而来。”
天授帝很是意外,他深知臣朗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便也对其来意分外好奇:“靖义王与出岫夫人认识?”
“素未谋面。”臣朗简短回道。
“那你是与沈予有些交情?”
“只在南北议和时见过几次,谈不上交情。”直到如今,臣朗都不愿说出“受降”二字,只说“议和”。因为在他心里,北宣没有输,是义兄臣暄将半壁江山拱手相让,而不是聂七自己凭真本事赢来的。
此刻天授帝也无心计较臣朗的言辞,挑眉再问:“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替他二人求情?”
臣朗很是干脆地回道:“算是为了他二人,也不算是。”
臣朗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辞:“臣听说沈大人在北地素有威名,如此良将弃之可惜。”
听闻此言,天授帝冷笑回道:“他的确素有威名,北地甚至流传一句话‘不知天授帝,只知威远侯’。”
“圣上是在担心这个?”臣朗肃然问道:“您担心沈大人威望太高,会让北地将领起了异心?”
“他们已经起了异心。”天授帝陈述事实。
“这个臣可以担保,北地将领必定以您为尊,绝无二心。”臣朗是在为沈予求情,同时也是为北地将领说情。
“你心疼旧部下,朕能体谅,但这与沈予一案无关。”天授帝直白拒道:“朕知道北地有些将领在私下活动,想要营救沈予,你既然疼惜这些旧部下,就去给提个醒罢。”
如今南北刚刚统一,对待北地官员,天授帝还是以安抚为主,不愿大肆处置。
臣朗见天授帝态度坚决,想了想,又问:“那出岫夫人呢?也是非死不可?”
“非死不可。”天授帝睨了臣朗一眼:“怎么?靖义王又有说辞?”
“嗯。”臣朗毫不犹疑地承认:“臣听说,出岫夫人不仅出身云氏,还曾在鸾夙滑胎时悉心开解,间接挽救了她的性命。鸾夙是臣的至交好友,如今又是臣的嫂嫂,出岫夫人既对鸾夙有恩,臣不能见死不救。”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更何况,鸾夙的母亲出身云氏,也算与出岫夫人沾亲带故。臣以为,若是鸾夙听说此事,也必定会为出岫夫人求情。”
臣朗的最后一句话,如同电闪雷鸣一般,一击即中天授帝的痛处。可臣朗不管不顾,又道:“臣知道说这话逾越分寸,但说得也是事实。还望圣上三思而行,切莫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天授帝凤眸微眯,强自压抑怒气质问:“你知道他二人做了什么?你就冒然来说情?”
“臣只知道,他们一个在北地威望极高,一个是天下女性垂范;臣也知道,他们一个误杀了您的子嗣,一个是利用了淡妃娘娘。”
说着说着,臣朗语中竟带了几分嘲讽:“圣上曾亲口答应我义兄臣暄,不会辜负他以江山相托,您也一直标榜对鸾夙痴心不渝。但如今,您不仅要将一位忠心耿耿的将才斩杀,还让出岫夫人为您的变心无辜受累……臣私以为,您此举并非明君所为,也对不起我义兄和鸾夙。”
“好大的胆子!”天授帝听到此处终于暴怒,厉声对臣朗指责道:“不要以为鸾夙将你托付给朕,朕就不会治你的罪!”
闻言,臣朗哂笑一声,很是平静地下跪回道:“臣知道您会降罪,因为您不再喜欢鸾夙了,也不必再遵守与她的约定。”
臣暄与鸾夙归隐之前,曾将他们唯一的亲人臣朗相托,请求天授帝善待臣朗及其后人,当时天授帝一口应允。直到如今,天授帝也自认一直对臣朗很是宽厚,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为了践行当年对鸾夙的承诺。
然而毫无疑问,今夜臣朗这一席话,触及了帝王的逆鳞。天授帝胸腔里尽是翻腾的怒意,极力克制与压抑着。若不是顾及对方身份,他早就一脚踹上去了。
臣朗既然前来,自然也做足了准备,不仅没有知趣住口,还继续火上浇油:“我义兄将北宣江山托付给您,嘱咐臣不要与您兵戎相见,以免伤及两国百姓。他虽不是心系苍生,但对于北地五州的百姓委实极尽爱护,那都是他的子民……”
“您当初既然派遣沈予去北地整编军队,定是看中了他的才能,倘若他没有降服北地将领,也许又是一场血光之灾。如今北地将领与他交好、为他请命,恰好证明了您的眼光。您既然忌惮沈予,当初就不该给他派这差事,如今他办差办得好,反而成了您的心头之患。”臣朗几番话不卑不亢,句句都是犀利至极。
他很是无畏地看向天授帝,接着分析:“狡兔死、走狗烹,沈予一死,我北地五州的将领必定寒心。试想您亲自带出来的兵都落得如此下场,何况他们。”
“你倒是将朕摸透了。”天授帝这一句说得几乎是咬牙切齿,更为讽刺。
“臣不敢,但臣要斗胆再说一句。”臣朗毫不示弱地道:“您虽然统一了南北,但您心里始终都有地域疏离感,没将北地的百姓看成您的子民,更没将北地的将领视为臣子。您对北地有戒心。”
话到此处,臣朗深吸一口气,最后说道:“您贵为帝王,却没有帝王的气度。其一,您做不到用人不疑;其二,您不能视南北平等对待;其三,您没有宽厚待人。只此三点,你比我义兄臣暄差得太远。”
“你太放肆了!”听闻这一席话,天授帝几乎要拔刀相向,当场将臣朗的人头砍下来。他对臣朗怒目而视,凤眸之中泛起血红:“你再敢多说一句,朕就……”
话到此处,天授帝却戛然而止,因为他想不出来,要如何反驳臣朗的一席话。倘若他当真因此降罪对方,便也恰好印证了方才那三点——
用人起疑、歧视北地、待人苛刻。他无从反驳。
就在帝王怔愣的空当,臣朗已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递了过去:“这是我义兄与鸾夙的归隐之地,只要您自认对得起他们的托付,便处置了沈予和出岫夫人罢!”
语毕,臣朗自行从地上起身,连一句告辞之语都没有,无声退去。
“站住!”天授帝手握那卷地图,竟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三年了!臣暄与鸾夙在海上失踪,不知是生是死。他派了多少人去找,始终相信他们还活着,可就是找不到任何下落!
而今,臣朗竟肯说出他们的藏身之地!他们都还活着!想到此处,天授帝的声音再也无法保持沉稳:“云氏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肯把这地图交给朕。”
臣朗脚步微顿,坦然回道:“臣与云氏不熟,也没人给臣好处。”
“你受降之后不问世事,岂会轻易替人说项?”天授帝不死心地追问:“到底是谁能劝动你来?”
“诚王殿下。”
正文结局:苍天不老情难绝
手中捏着臣暄与鸾夙的归隐地图,明明只是一层羊皮,天授帝却觉得很沉很沉,重逾千斤。
曾与臣暄惺惺相惜,曾对鸾夙倾心痴恋,曾答应过要善待北宣百姓,绝不对云氏族人发难。
而如今,自己可曾做到了?不仅没能做到,反而对北地五州颇为疏离,对云氏一族也愈发忌惮。
甚至于,想要用沈予和出岫的死,套取谢太夫人手上的免死金牌,好为自己日后的筹谋铺路……
如若当真处死沈予和出岫,北地将领可会寒心?北地百姓可会愤怒?云氏一族是否离心?朝中大臣会否人人自危?
臣暄也必定觉得江山所托非人,遑论鸾夙的愤怒与失望。
天授帝死死攥着手中的羊皮卷地图,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过猛而骨节发白。这些年他曾派出无数人出海寻找,只为心中那一点执念,而今臣朗将这地图拱手奉上,他却忽然有所退怯了。
即便找到臣暄与鸾夙又能如何?他又有什么脸面,请他们回来看看这万里河山?
当初承诺过的锦绣天下,如今根本没有实现。北地百姓被漠视孤立,北地将领心有不忿,他要如何给臣暄一个交代?
天授帝哂笑一声,端得是一阵自嘲。其实臣朗说得没错,自己贵为天授大帝,纵有雄心壮志,却没有容人之量。虽然统一了天下、江山尽握,可在他心里,还是将南北两地分得清清楚楚,对北地五州和南地四州,没有做到一视同仁。
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忌惮北地的武官,和沈予所取得的威名。
他还是输了呵!看似赢尽无限风光,实则内里一败涂地。
原本以为自己必当是千古明君,却没有践行对臣暄的承诺;原本以为会对鸾夙痴情不渝,可身边还是有了淡心。
如此,便也没有颜面再见故人了。
在龙乾宫的庭院里站了不知多久,直至黑色绣金的龙袍已被夜露沾湿,天授帝才沉沉迈步往外走,魅惑的容颜之上尽是恍惚与神伤。
岑江在旁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圣上,夜深露重,您该歇息了。”
天授帝这才停止脚步,凤眸里泛起几分失意之色,转身对岑江道:“你去凤朝宫传朕口谕,皇后不必禁足了。”
岑江领命,又颇为担心地问:“那您呢?”
“朕随意走走,不必着人侍驾。”天授帝说完已再次迈步,走得极慢但又极为坚定,终是消失在了岑江的视线范围之内……
整座应元宫在夜色里流光溢彩、华丽璀璨,宫人们费尽心思装潢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