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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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如霜-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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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将头靠在窗帷上,起伏不平的路像是一种刻意,每次辗过高低总有一种异样的失落。隔着那么远,就像千寻的绝壁,明知永远都不可能逾越,而彼岸亦只是一片暮蔼苍茫,那是她自己虚幻梦想的海市蜃楼,所以,此生永不可及。心中猛然一抽,就像心脏被人狠狠攥住一般,疼得那样难过。 
  陪车的宫女问:“姑娘困了么,还是躺下来歇歇吧。”她不能答话,心跳紊乱,每一次都重重撞在胸口,直撞得发痛,痛得连呼吸都没有办法继续。豆大的冷汗从额际渗出,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呻吟的声音。陪车的宫女终于发觉了她的异常,急急的问:“姑娘,你怎么了?” 
  她想摸索荷包中的药,却连移动手臂的气力都几乎没有,宫女惶然不知所措,一把掀开车帷,急声道:“快停车!王爷,慕姑娘不好了。” 
  耳中的一切声音杂而乱,远而轻,就像在梦中一样。有明亮的光照进车里来,有人在嗡嗡的说着话,她努力睁大眼睛,看到依稀熟悉的眼眸,心忽然往下一落,拼尽全力才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荷包……药……” 
  蚕豆大的绿色药丸,散发着熟悉的淡淡寒香,塞入口中去,有水旋即灌入,她吃力的咽下去。水甘甜清凉,仿佛一线冷泉,潺潺的自喉间流入体内。她渐渐的缓过气来,心口的绞痛亦渐渐隐去,这才发觉自己大半个身子斜靠在宫女的肩上,一名千夫长手中捧着一只缂金皮水袋,目不转瞬的望着她,连豫亲王都勒马立在辕前,见她苏醒,只问:“还可以乘车吗?”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他便不再多说,兜转马首命令众人:“继续赶路。” 
  宫女放下车帷,那高大的身影随着火光一同被隔在了帷外,不能再被瞧见。铁骑铮铮的蹄声重又响起,她精疲力竭,在丸药的效力下昏昏沉沉的睡去。 
  跟随在豫亲王马后的一名千夫长迟晋然,乃是曾随豫亲王出征舍鹘的亲信侍卫,年纪虽不过二十岁,因军功卓著已经升到了千夫长。他长着一张娃娃脸,脾性亦稚气犹存,策马追上了豫亲王,躬身舒臂仍将水袋系回豫亲王的鞍后,一笑露出口雪白的牙,说:“病怏怏一个人,真不晓得皇上喜欢她什么?三更半夜的,咱们这趟差事可真窝囊。” 
  豫亲王回首望了他一眼,意在警告。 
  迟晋然被他眼风这么一扫,挠了挠头,说道:“王爷,我晓得错了,关云长千里送皇嫂,王爷您和关帝爷一样,此举忠心赤胆,可昭日月。” 
  豫亲王回手一鞭抽在他马上:“什么风牛马不相及的胡说,还不滚到前头去探路。” 
  迟晋然吐了吐舌头,拍马直奔向前。   
  第十二章,云鬓花颜金步摇(1)   
  还未到六月里,清凉殿中已经用了冰。冬日征用冰伕数千人至云歌山上采下的巨大冰块,沿驿道运至东华京冰窖中窖藏数月,此时起出来,由冰匠在其上雕琢出亭台楼阁,人物山水,栩栩如生,方用金盘供了,奉在殿中取其清凉之意。 
  清凉殿筑于水上,四面空廊迂回,竹帘低垂,殿中极是蕴静生凉。榻前金盘中的冰山亭台渐渐融化,人物面目一分分模糊,细小的水珠顺着那些雕镂精美的衣线沁滑下去,落在盘中,泠泠的一滴轻响。如霜自惊悸的梦中醒来,额头涔涔的汗意,濡湿了几缕头发,粘腻的贴在鬓侧。 
  帘外已经有新蝉声,继续的一声半声,传到殿中,更显得静,她半阖上眼睛,朦胧间又欲睡去。 
  是还在家中的时候,绣楼外的芭蕉舒展开新嫩的绿叶,帘影透进一条条极细淡的金色日光,烙在平滑如镜的澄砖地上,绣架上绷着月白缎子,一针一线绣出葡萄鹦鹉,鹦鹉的毛色极是绚丽多彩,足足用了三十余种丝线,针法亦极为烦琐。偶然抬起头去,隔帘望见火红的榴花,红得像一团火似的,烙在视线里,既使闭上眼睛,犹似乎能看见那簇鲜跳的红。那样的长日寂寂,花影无声,闺中唯一的烦恼,却是如何为绣架上的鹦鹉配色。 
  步子极轻,走到榻前又慢慢停下,躬下身去,拾起落在榻前地上的素白纨扇,她蓦然睁开眼睛,反倒将皇帝吓了一跳,含笑说:“醒了?”语气怜惜:“看睡了一额头的汗,我怕热,你比我竟还怕热。”如霜坐起来掠了掠发鬓,薄绡袖子滑下去,直露出一截雪白手臂,臂上笼着金镶玉跳脱,更显得肌肤腻白似玉。她转过脸去伏回榻上,似是仍要睡的样子,皇帝说:“还是起来吧,传过午膳就睡到现在,仔细停食。”他随手握着她那柄素白纨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替她扇着,如霜却忽然坐起,不由分说夺过扇去,“啪”一声掷在地上。这一下猝起突然,将侍立在帘外的赵有智都唬了一跳。 
  皇帝大怒,站起身来拂袖而去,急急走了数步,忽又停下来:“来人!” 
  两名内官应声而入,躬身待命,皇帝回身指着如霜,额上青筋迸起:“给朕赐她……”方说了这几个字,但见她浑若无事,重又伏回榻上,侧影极美,眸上浓密乌黑的长睫,仿佛两双蝶翼微阖,无限慵懒之态。隔帘花影幢幢,映在她脸上。他忽然忆起最后一次往景秀宫去,宫女迎出来接驾,悄语回奏:“万岁爷,皇贵妃睡着了。”他“哦”了一声,放轻了脚步往槅中去,远远望见窗下榻上,她睡得正好,嘴角微噙着笑意,依稀让人想见好梦成酣的一缕香甜。她永远亦不会知晓他适才颁赐的朱谕,如果时光就此停伫,如果岁月刹那老去,如果可以在一瞬间即是白头。他立在那里,只不过数步之遥,咫尺间脚下却如同无声划开一道千仞鸿沟,此生再也无法逾越。 
  那是今生最后一次见到她,深秋澄静的日影透过窗纱,映在她的脸上,温暖而明晰的一点光,淡得像蝴蝶的触须,却无法触手可及。风吹过花影摇曳,眼前的容颜依稀如同在梦中一般,那些迷离的光与影,都成了瞬息光华,流转无声。皇帝心中一软,见两名内官仍毕恭毕敬的立在当地,只得改口吩咐道:“赐淑妃吐尔鲁新贡的葡萄一盘。” 
  还未到六月,新鲜的葡萄罕为奇珍,吐尔鲁一共不过贡来了两小篓,除去青紫不均、路上坏烂,所剩已经无己。赵有智心中暗暗好笑,待葡萄取来,亲自接了过去,吩咐送葡萄来的内官道:“回去吧,顺便告诉外边,皇上今儿不出去了。” 
  午后有一次例行的廷议,因为天气渐热,朝廷又在两处用兵,事情冗多,所以每日早朝不论,晌午后的这次廷议所议之事亦多。内阁诸臣都聚得齐了,在素日等侯传唤的照房里,有的三三两两,喁喁而谈,有的吃茶,有的闭目养神,有的还在斟酌奏本。豫亲王性子十分沉静,曲膝坐在榻上,只是将厚厚的一沓折子慢慢翻阅。天佑阁大学士程溥乃是三朝元老,在内阁中资历、年纪都是最长的一位。此时负手在屋中踱了几趟来回,看一看角落里的滴漏,见已经是申末时分,方停了步子,若有所思的道:“今儿皇上怕是又不出来了吧。”   
  第十二章,云鬓花颜金步摇(2)   
  话音还未落,已经瞧见帘子打起,一名内官进来,正是清凉殿执役的太监小东子,团团行了礼:“诸位王爷、大人,皇上今日不传见了。”阁中静了片刻,人人相顾,旋即响起轻微的嗡嗡声,程溥见小东子施了一礼,便要退去,于是叫住他,问:“且慢,皇上是否圣躬违和?” 
  小东子迟疑了一下,似不知如何作答,程溥道:“昨日的大朝,传免,今日的早朝,又传免,到了此时,廷议又传免,皇上若不视朝,总得有个理由。”他授太子太傅,乃是兴宗皇帝临终前指定的顾命之臣,谁知穆宗短命,自己这个太傅未能报答兴宗皇帝的知遇隆恩之万一,自责于心,痛悔难当。及至当今皇帝即位,他以大学士总领内阁事务,更是抱了鞠躬尽瘁以报圣恩的决心,所以督促皇帝有一种义不容辞之感。自从月前皇帝与内阁就如霜册妃之事起了争执,内阁因循祖制,坚称罪籍之女不能册封,皇帝却一意孤行,绕过内阁直接命礼部将册诏颁行天下,程溥气得数日称病不朝。等他“病愈”,皇帝却开始疏于朝政,起先的时候,只是免早朝。传了赵有智来问,他道是:“万岁爷素来体燥畏热,诸位大人都知道,每天只有子时过了,夜里静下来,凉快一些才睡得着,所以早上未免起得迟。”程溥不能公然指责皇帝,只“哼”了一声勉强接受。谁知皇帝渐渐更加疏懒,这几日来,更是与阁臣们连个照面都不打了。 
  此时程溥越想越怒,不由得骤然发作,小东子见他怒不可抑,吓得说话都结结巴巴了:“程……程……大人……奴婢是粗使的人,内头的差事,奴婢一概不知道。” 
  程溥越发生气,回过头去望着豫亲王,并不发一言,豫亲王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此事终还是落在自己肩上,他无声的叹出一口气,事态如此急转之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送如霜至行宫的时候,皇帝将刺客一案揭过不提,亦未曾如何处置华妃。他心中还存了几分指望,谁知一至东华京,皇帝便要册如霜为妃,任内阁如何反对,连他亦私下里谏阻了数次,亦是毫无用处,眼睁睁看着册妃的诏书明颁天下。 
  他招手叫过小东子,对他道:“你去和赵总管说一声,请他回奏皇上,我今日有要事必得面见皇上。请他无论如何,想个法子。” 
  小东子答应一声,行礼告退,刚走到门口,豫亲王又叫住他,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挥了挥手:“去吧。” 
  小东子一溜小跑回到清凉殿,却见殿外肃然一静,内臣皆退往殿阶下花荫底,只有赵有智独自坐在台阶上,抱着犀拂垂着头,似乎借着一点凉风在打瞌睡。小东子不敢打扰,想到豫亲王的话,迟疑再三,还是徘徊上前去。赵有智虽然看似朦胧欲睡,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小东子将豫亲王的话附耳相告,赵有智眉头微微一皱,掩口打了个哈欠,望了望湛蓝的天色,喃喃道:“你去吧。” 
  殿内阴凉如水,唯闻冰融之声,隔不久便“嘀嗒”一响,像是数盏铜漏,却参差不齐。如霜似是无知无觉,翻身又睡,皇帝说:“我昨日去见华妃,是因为皇长子生病,所以让她去看看。不过说了几句话,连她殿中的一盏茶都没吃,立时就回来了。你这样莫明其妙的与我闹脾气,也太不懂事了。”如霜伏在那里一动未动,只道:“你现在就去懂事的人那里,不就成了。”皇帝岔开话道:“别睡了,起来吃葡萄吧。”如霜半晌不答话,皇帝自己拈了颗,剥去薄皮,放入口中:“唔,好甜,你不起来尝尝么?”如霜斜睨了他一眼,忽然仰起脸来,皇帝只觉兰香馥郁直沁入鼻端,她一双温软的双臂已经揽在自己颈中,唇上馨香温软,辗转间唇齿相依,皇帝只觉得呼吸一窒,唯觉她樱唇柔美嫩滑,似是整个人便要在自己唇下融化开去,难舍难离,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却已经放开手去,趿鞋下榻,走到镜前去理一理鬓发,若无其事的回头嫣然一笑,道:“倒真是甜。” 
  她执着象牙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长发,唇角似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执着牙梳的一只手,竟与象牙莹白无二,更衬得发如乌瀑,光可鉴人。皇帝只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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