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萧岿,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杀了这些狗奴才!”
“住手!”
明明是一个人的喊声,却如雷声震动。
萧岿不由得一个冷战,绝望地闭上眼,手中的剑缓缓落下。
杨坚出现在院门,目光如霜,连声音都带出一种莫名的寒气:“你们不是要抓我杨坚吗?不关他们的事,我这就跟你们走!”
“死罪可饶,活罪难免。”北周总管高仰着头,眼在火把下透着冰冷的讥诮,“三皇子殿下,你就等着被处置吧。杨坚杨大将军,就随我们走一趟,宣帝正四处找你呢,哈哈!”
北周兵开始欢呼。
萧岿双目赤红,又无奈地望着杨坚,眼睁睁看着他被五花大绑押解而去。
杨坚挣扎着扭过身,扯着喉咙叫道:“殿下,别忘了我说的话,且戒躁动之心!”很快地,那声音连带人影消失在火把队伍中。
萧岿木然而立,张了张口,吐出的却只有隐忍的怒气,散在月色里。
夜,静了。
天刚蒙蒙亮,几片阴云浮在皇宫上空。
翎德殿内,鹤顶香炉燃起白烟,群臣匍匐跪满一地。梁帝萧詧颓然坐在龙座上,脸上肌肉痉挛不已。
“没想到岿儿这般滋生事端。北周既然已经知情,此祸避不过,请诸位爱卿想个万全之策。”
嵇明佑出列道:“三殿下一意孤行,私藏北周罪臣,视后梁声誉何在?为了不使全梁陷入泥沼之中,臣请押解三殿下赴北周,面见周宣帝,以求宽大处置。”
萧詧一阵眩晕,心头怦怦大跳,勉力平息心神,目光望向沈不遇。沈不遇领会,拱手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三殿下不过十九岁少年,向来有主见有学识,已然人中英杰!年轻人血气方刚稍失偏颇,亦是在所难免。若将三殿下押送北周,与判死罪有何不同?”
有大臣出来驳斥道:“那个杨坚在行宫躲了半年有余,说明三殿下并非一时躁动之心。我朝至今风险丛生,三殿下处处与北周作对,周宣帝必会迁怒于皇上,臣等对后梁前途甚感忧虑迷茫。”
嵇明佑也挖苦道:“众所周知,三殿下虽有搏击之勇,然更有渔色淫乐之能。沈大人贵为三殿下的老师,教诲诱导成这样,即使是真正的英杰只怕也被湮没了吧?”
“你—”沈不遇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太仆卿郑德也上前道:“三殿下富贵身份,怎可五花大绑任人宰割?皇上,老臣谏言,只有动用国库银两,再派柔韧宽厚使者,用言语感化周宣帝,平息其怒火,方能了结此事。”
萧詧眉头这才平缓,脸上稍显暖色,问:“此策甚好,不知哪位爱卿愿意前往?”
沈不遇跪地,正色道:“臣愿受托一试。”
“好好。”萧詧露了微笑,“只要岿儿不去北周,这番祸事便告完结。沈爱卿此去顺利,朕便安心治国了。”
此时一阵大风掠过,远处殿檐风马铮铮。接着,宫门方向传来隐隐铁蹄声。殿内的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萧詧面色苍白,几乎要跌倒,他勉力扶住身边的扶手,凝神望向殿门。
不大一会儿,一名执事总管慌慌张张地进入大殿,禀报道:“皇上,北周兵冲入皇宫。总领大人还说,若皇上不以律法重惩三殿下,他们必将踏平皇宫,血洗江陵全城!”
萧詧浑身颤抖,粗重地喘息一声道:“你让他们稍待……传岿儿……”
嵇明佑高声道:“请皇上图谋长远,如若弃江陵百姓安危于不顾,惹来无穷后患,得不偿失啊!”
“请皇上社稷为重,大义灭亲!”
“保我朝安宁!”
群臣纷纷下跪,一片附和声。
“朕知道了!”萧詧陡地厉声喝道。
殿内顿时死一般沉寂。
萧詧两眼含泪,缓缓起身。他对着众人挥了挥袖,尚未站立,便软软地瘫倒在红地毡上。
北周兵暂时撤到宫门外,皇宫里的早晨静悄悄的,这样滔天巨浪来临之前的短暂静谧,才更让人感觉阴沉窒息。
梁帝萧詧的寝宫外,宫女内侍行色匆匆,太医出出进进均无声无息。偶有鸦声掠过,守在门外的宫人顿觉不祥,提起长竿子驱赶,乌鸦飞走了,又来一阵莫名的大风,急惶惶地打着乌柏,枝叶摇晃不宁。
这个时候,皇后出现在了通往寝宫的长廊上。
皇后款款而行,镶金堆绣的裙摆拖曳在地面上。进了内院,方见一人伏跪在寝宫外,云鬓高拥,簪花流苏如水波轻漾。
蓉妃初入宫的时候,皇上夸她娴婉雅静,气韵如荷,还专门辟了荷池与她共赏。皇后几度视其为后宫最大敌人,尤其是在三皇子萧岿出生之后。二十几年过去,这个芙蓉般的女人变得寂寞,无论儿子多出色,都无法止住皇上流连花丛的脚步。哪像自己,作为正妻,可以自如进出丈夫的寝宫。那些美艳无双的女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也不能撼动她皇后的位置。
这么想着,她突然对眼前跪着的女人生出一丝怜悯,便无声地笑了笑,缓声道:“蓉妃跪得好早,皇上不想见你吗?”
蓉妃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目中哀切。她的神情有点恍惚,嘴里喃喃道:“求皇上开恩,别伤着岿儿……”
“用什么来换呢?”皇后冷声说话。
“臣妾愿用身家性命来换。”
不经意似的冷哼一声,皇后的眉头蹙了起来,声音分外冰冷:“换你何用?十个蓉妃也不及一个三皇子,北周人针对的是他。你我包括后梁臣民,都牵制于北周。三殿下犯了律法,自然是要受重惩,连皇上都包庇不得。”
蓉妃连声音都颤抖了,边磕头边哭道:“臣妾求皇后想个法子,若能保住岿儿性命,臣妾做什么都愿意。”
皇后为难道:“朝中政务本宫一个女人管不得。本宫进去,跟皇上说点家事,你就这么跪着吧,皇上愿不愿意见就看你的造化了。”
说完,缓步上了寝宫台阶。
殿内宫女内侍都回避了,只有几名年长的御医候在龙榻前。见皇后进来,全都匐跪见礼。
皇后望了望幔帐内一动不动的梁帝,问道:“皇上怎样?”
“启禀皇后,皇上只是一时受了惊,气血攻心,以致旧疾复发。服几剂药,另从饮食上调养就好。”
“都退下吧。”
待御医退出之后,皇后上前缓缓卷起刻丝幔帐。明晰的光影下,首先入眼的是一张消瘦的面颊,还有萧詧睁着的深邃眼眸。
那眼睛虽凹了进去,却依然神光闪耀。皇后一时有些惊慌,忙心虚地垂下眼帘,坐在床榻前。
“你是想来问朕,如何处置岿儿的吧?”
萧詧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如平日般淡漠。
皇后气息凝滞,很快平静地说道:“保我江山社稷,也是臣妾的本分。”
“你想怎样?”
“要么交给北周人处置,要么重罚他,直到北周人满意。”
“朕早就知道,你们跟北周人沆瀣一气,目的是让韶儿坐上储君之位。如今岿儿被抓了个正着,正合你们的意。你去告诉北周人,我就是亲手毁了整个后梁,也不会让岿儿死的!”
萧詧眸光散射出凌厉,语音镇定,指着皇后的手却瑟瑟地抖着。
皇后惊骇,突地站了起来,心中的怒火如岩浆轰然喷发。
“韶儿所学所言所为,哪一点比岿儿差了?他为人敦厚,不恋奢华,刚正兼具!如若打磨圆润、奋发刻苦,未必不能完成后梁大业!岿儿如今铸成大错,也是皇上平日纵容、一味偏袒所致!如果没有我穆氏从中周旋,北周人早就踏平皇宫,岂容岿儿逍遥自在?”
光线明暗交替,萧詧眼眸中的犀利消散,一缕无奈、挫败飘浮在脸上。
皇后一步一步来到萧詧面前,此时她变得比往日还要强势、悍戾。那些言语如同一扎扎离弦的箭射入萧詧的胸膛。
“皇上假如弃天下臣民于不顾,便宜的是别人,亏的还是皇上,岿儿的雄风更是消失殆尽。对北周来说,让后梁改朝换代太容易了,今日皇上是皇上,明日说不定就是别人了。我穆氏已至大富大贵之巅,死了倒也不冤,就怕那些钟鸣鼎食的臣民世世代代骂皇上,让皇上遗臭万年!”
极大的一颗泪,从萧詧的眼角慢慢渗出,顺着抽动的脸庞滚下。他颓然长叹出声,却仍是哑哑地挣扎道:“不……”
“北周人已经说了,若不重惩萧岿,便上报朝廷。到时什么罪名都会有,臣妾就保不住岿儿了。”
皇后知道萧詧已经彻底动摇,留下几句话,便转身而去。
出得殿门,才发觉蓉妃依然跪在那里。从台阶上往下看,金色的霞光斜斜映在蓉妃身上,似乎有熠熠的风采在里面。
“上了岁数的人,在宫里还能撑多久?”
皇后有点倦了,只是淡淡地瞥了蓉妃一眼,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走过。刚出院门,就听后面扑通一声,再回首看去,蓉妃已经歪倒在地。
翌日,萧詧懿旨昭告天下:三皇子萧岿目无律法,言多忤触。贬为庶人,逐出行宫。
皇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休休飞跑着去了前院,后面的燕喜差点跟不上她。
两旁俱是抄手栏杆,蔓藤长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浓荫下,露出幽雅的楼阁,正是沈不遇的书房。这地方休休从来没来过,走近前去,却见一群人静悄悄地立在花架下。大夫人黎萍华、二夫人柳茹兰,甚至小少爷沈欣杨也在其中。
他们全都不吭声,神色都是极凝重的,似乎有天大的事塌下来一般。
书房里,隐隐传来沈不遇暴怒的叱骂声,听不出骂的是谁,只见一只茶碗突然飞出,摔在高高的门槛上,碎片飞溅。外面的人从来没见老爷发过如此大的脾气,直吓得后退了两步。
休休远远地站着,隐约听到“萧岿”两字,一颗心忽然跳得像乱撞的小鹿,不免也慌了起来。
“妹妹,你怎么也来了?”欣杨出现在她面前。
休休不由得问道:“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三皇子私藏北周罪臣,当场被逮了个正着。北周要求重惩,皇上只好将其贬为庶人,看来三皇子难翻身了。”
休休脸色大变,脱口道:“怎么会被发现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想必北周人早就怀疑上了。”
欣杨也是一脸担忧,继续说道:“沈家和三皇子沾着亲,父亲又曾是三皇子的老师,此事差点牵连到父亲。虽说祸是躲过了,可父亲人前矮了三分,在朝中说话没了分量,加上皇上也不得不听任皇后,父亲能不大动肝火吗?”
休休怔怔地站着,半晌,缓缓开口:“我去宫里。”
欣杨会错了意,提醒道:“三皇子出了事,教坊自然停了。这会儿宫里乱糟糟的,你就待在家里等消息吧。”
休休心头一震,转身想回萏辛院,又忍不住停下脚步,眯起眼看天上。似乎要下雨了,大片大片的浓云积压在头顶,一缕极烈的光挣扎着穿透云端,又迅速被遮住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感觉额角血脉爆起,隐隐作痛。
“你去告诉福叔,我要去行宫一趟。”
无论怎样,只要跟萧岿有关的,沈不遇一定会放她出门。
欣杨微微一怔,恍然明白休休在说什么,深深叹了口气。
通往行宫的道路尘土飞扬,休休的马车辘辘地走着,挑起车帘,满眼阴晦暗淡。无风的天,燕子贴着水面飞,空气沉闷得透不过气。
行宫外直立着几名御林军,周围空荡荡的。白玉狮子张大着嘴,目光斑驳迷离,倒没了往日的嚣张狰狞。休休下了车,犹豫着,心口无端紧促起来。
“马上要下雨了,还是带着伞吧。”